红楼梦

    话说贾政回京之后，诸事完毕，赐假一月在家歇息。因年景渐老，事重身衰，

    又近因在外几年，骨离异，今得晏然复聚于庭室，自觉喜幸不尽。一应大小事

    务一概益发付于度外，只是看书，闷了便与清客们下棋吃酒，或间在里面母子

    夫妻共叙天伦庭闱之乐。

    因今岁八月初三乃贾母八旬之庆，又因亲友全来，恐筵宴排设不开，便早

    同贾赦及贾珍贾琏等商议，议定于七月二十八起至八月初五止荣宁两处齐开

    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

    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二十八请皇亲附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

    等，二十九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诰命等，三十便是诸官长及诰命并远近亲友

    及堂客。初一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是贾政，初三是贾珍贾琏，初四是贾

    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初五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等共凑一。

    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玉如意一柄，彩缎四端，

    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

    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

    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堂屋内设下大桌

    案，铺了红毡，将凡所有细之物都摆上，请贾母过目。贾母先一二还高兴过

    来瞧瞧，后来烦了，也不过目，只说：“叫凤丫收了，改闷了再瞧。”

    至二十八，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耧鼓乐之音，通

    衢越巷。宁府中本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个世公

    侯应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品大

    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

    席。大家谦逊半，方才席。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叙，便是众公侯

    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诰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

    母主位。邢夫王夫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

    立。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都在竹帘外面侍候上菜上酒，周瑞家的带领几个

    丫鬟在围屏后侍候呼唤。凡跟来的，早又有别处管待去了。一时台上参了场，

    台下一色十二个未留发的小厮侍候。须臾，一小厮捧了戏单至阶下，先递与回事

    的媳。这媳接了，才递与林之孝家的，用一小茶盘托上，挨身帘来递与尤

    氏的侍妾佩凤。佩凤接了才奉与尤氏。尤氏托着走至上席，南安太妃谦让了一回，

    了一出吉庆戏文，然后又谦让了一回，北静王妃也了一出。众又让了一回，

    命随便拣好的唱罢了。少时，菜已四献，汤始一道，跟来各家的放了赏。大家便

    更衣复园来，另献好茶。

    南安太妃因问宝玉，贾母笑道：“今几处庙里念‘保安延寿经’，他跪经

    去了。”又问众小姐们，贾母笑道：“他们姊妹们病的病，弱的弱，见腼腆，

    所以叫他们给我看屋子去了。有的是小戏子，传了一班在那边厅上陪着他姨娘家

    姊妹们也看戏呢。”南安太妃笑道：“既这样，叫请来。”贾母回命凤姐儿

    去把史，薛，林带来，“再只叫你三妹妹陪着来罢。”凤姐答应了，来至贾母这

    边，只见他姊妹们正吃果子看戏，宝玉也才从庙里跪经回来。凤姐儿说了话。宝

    钗姊妹与黛玉探春湘云五来至园中，大家见了，不过请安问好让坐等事。众

    中也有见过的，还有一两家不曾见过的，都齐声夸赞不绝。其中湘云最熟，南安

    太妃因笑道：“你在这里，听见我来了还不出来，还只等请去。我明儿和你叔叔

    算帐。”因一手拉着探春，一手拉着宝钗，问几岁了，又连声夸赞。因又松了他

    两个，又拉着黛玉宝琴，也着实细看，极夸一回。又笑道：“都是好的，你不知

    叫我夸那一个的是。”早有将备用礼物打出五分来：金玉戒指各五个，腕香

    珠五串。南安太妃笑道：“你们姊妹们别笑话，留着赏丫们罢。”五忙拜谢

    过。北静王妃也有五样礼物，余者不必细说。

    吃了茶，园中略逛了一逛，贾母等因又让席。南安太妃便告辞，说身上不

    快，“今若不来，实在使不得，因此恕我竟先要告别了。”贾母等听说，也不

    便强留，大家又让了一回，送至园门，坐轿而去。接着北静王妃略坐一坐也就告

    辞了。余者也有终席的，也有不终席的。

    贾母劳乏了一，次便不会，一应都是邢夫王夫管待。有那些世家

    子弟拜寿的，只到厅上行礼，贾赦，贾政，贾珍等还礼管待，至宁府坐席。不在

    话下。

    这几，尤氏晚间也不回那府里去，白间待客，晚间在园内李氏房中歇宿。

    这晚间伏侍过贾母晚饭后，贾母因说：“你们也乏了，我也乏了，早些寻一

    子吃的歇歇去。明儿还要起早闹呢。”尤氏答应着退了出来，到凤姐儿房里来吃

    饭。凤姐儿在楼上看着收送礼的新围屏，只有平儿在房里与凤姐儿叠衣服。尤

    氏因问：“你们吃了饭了没有？”平儿笑道：“吃饭岂不请去的。”尤

    氏笑道：“既这样，我别处找吃的去。饿的我受不得了。”说着，就走。平儿忙

    笑道：“请回来。这里有心，且补一儿，回来再吃饭。”尤氏笑道：

    “你们忙的这样，我园里和他姊妹们闹去。”一面说，一面就走。平儿留不住，

    只得罢了。

    且说尤氏一径来至园中，只见园中正门与各处角门仍未关，犹吊着各色彩灯，

    因回命小丫叫该班的。那丫鬟走班房中，竟没一个影，回来回了尤

    氏。尤氏便命传管家的。这丫应了便出去，到二门外鹿内，乃是管事的

    议事取齐之所。到了这里，只有两个婆子分菜果呢。因问：“那一位在

    这里？东府立等一位，有话吩咐。”这两个婆子只顾分菜果，又听见是

    东府里的，不大在心上，因就回说：“管家们才散了。”小丫道：

    “散了，你们家里传他去。”婆子道：“我们只管看屋子，不管传。姑娘要传

    再派传的去。”小丫听了道：“嗳呀，嗳呀，这可反了！怎么你们不传去？

    你哄那新来了的，怎么哄起我来了！素你们不传谁传去！这会子打听了梯己信

    儿，或是赏了那位管家的东西，你们争着狗颠儿似的传去的，不知谁是谁呢。

    琏二要传，你们可也这么回？”这两个婆子一则吃了酒，二则被这丫揭挑

    着弊病，便羞激怒了，因回道：“扯你的臊！我们的事，传不传不与你相！

    你不用揭挑我们，你想想，你那老子娘在那边管家爷们跟前比我们还更会溜呢。

    什么‘清水下杂面你吃我也见’的事，各家门，另家户，你有本事，排场你们那

    边去。我们这边，你们还早些呢！”丫听了，气白了脸，因说道：“好，好，

    这话说的好！”一面转身进来回话。

    尤氏已早园来，因遇见了袭，宝琴，湘云三同着地藏庵的两个姑子正

    说故事顽笑，尤氏因说饿了，先到怡红院，袭装了几样荤素心出来与尤氏吃。

    两个姑子，宝琴，湘云等都吃茶，仍说故事。那小丫子一径找了来，气狠狠的

    把方才的话都说了出来。尤氏听了，冷笑道：“这是两个什么？”两个姑子并

    宝琴湘云等听了，生怕尤氏生气，忙劝说：“没有的事，必是这一个听错了。”

    两个姑子笑推这丫道：“你这孩子好气，那糊涂老嬷嬷们的话，你也不该来

    回才是。咱们万金之躯，劳乏了几，黄汤辣水没吃，咱们哄他欢喜一会还

    不得一半儿，说这些话做什么。”袭也忙笑拉出他去，说：“好妹子，你且出

    去歇歇，我打发叫他们去。”尤氏道：“你不要叫，你去就叫这两个婆子来，

    到那边把他们家的凤儿叫来。”袭笑道：“我请去。”尤氏道：“偏不要你去。”

    两个姑子忙立起身来，笑道：“素宽洪大量，今老祖宗千秋，生气，

    岂不惹谈论。”宝琴湘云二也都笑劝。尤氏道：“不为老太太的千秋，我断

    不依。且放着就是了。”

    说话之间，袭早又遣了一个丫去到园门外找，可巧遇见周瑞家的，这

    小丫子就把这话告诉周瑞家的。周瑞家的虽不管事，因他素仗着是王夫的

    陪房，原有些体面，心乖滑，专管各处献勤讨好，所以各处房里的主都喜欢

    他。他今听了这话，忙的便跑怡红院来，一面飞走，一面内说：“气坏了

    了，可了不得！我们家里，如今惯的太不堪了。偏生我不在跟前，若在跟前，

    且打给他们几个耳刮子，再等过了这几算帐。”尤氏见了他，也便笑道：“周

    姐姐你来，有个理你说说。这早晚门还大开着，明灯蜡烛，出的又杂，倘有

    不防的事，如何使得？因此叫该班的吹灯关门。谁知一个芽儿也没有。”周

    瑞家的道：“这还了得！前儿二还吩咐了他们，说这几事多杂，一晚就

    关门吹灯，不是园里不许放进去。今儿就没了。这事过了这几，必要打几

    个才好。”尤氏又说小丫子的话。周瑞家的道：“不要生气，等过了事，

    我告诉管事的打他个臭死。只问他们，谁叫他们说这‘各家门各家户’的话！我

    已经叫他们吹了灯，关上正门和角门子。”正着，只见凤姐儿打发来请吃饭。

    尤氏道：“我也不饿了，才吃了几个饽饽，请你自吃罢。”

    一时周瑞家的得便出去，便把方才的事回了凤姐，又说：“这两个婆婆就是

    管家，时常我们和他说话，都似狠虫一般。若不戒饬，大脸上过不

    去。”凤姐道：“既这么着，记上两个的名字，等过了这几，捆了送到那府

    里凭大嫂子开发，或是打几下子，或是开恩饶了他们，随他去就是了，什么大事。”

    周瑞家的听了，不得一声儿，素因与这几个不睦，出来了便命一个小厮到

    林之孝家传凤姐的话，立刻叫林之孝家的进来见大，一面又传立刻捆起这

    两个婆子来，到马圈里派看守。

    林之孝家的不知有什么事，此时已经灯，忙坐车进来，先见凤姐。至二门

    上传进话去，丫们出来说：“才歇了。大在园里，叫大娘见了大

    就是了。”林之孝家的只得进园来到稻香村，丫鬟们回进去，尤氏听了反过意不

    去，忙唤进他来，因笑向他道：“我不过为找找不着因问你，你既去了，也不

    是什么大事，谁又把你叫进来，倒要你白跑一遭。不大的事，已经撒开手了。”

    林之孝家的也笑道：“二打发传我，说有话吩咐。”尤氏笑道：“这

    是那里的话，只当你没去，白问你。这是谁又多事告诉了凤丫，大约周姐姐说

    的。家去歇着罢，没有什么大事。”李纨又要说原故，尤氏反拦住了。

    林之孝家的见如此，只得便回身出园去。可巧遇见赵姨娘，姨娘因笑道：

    “嗳哟哟，我的嫂子！这会子还不家去歇歇，还跑些什么？”林之孝家的便笑说

    何曾不家去的，如此这般进来了。又是个齐故事。赵姨娘原是好察听这些事的，

    且素又与管事的们扳厚，互相连络，好作首尾。方才之事，已竟闻得八九，

    听林之孝家的如此说，便恁般如此告诉了林之孝家的一遍，林之孝家的听了，笑

    道：“原来是这事，也值一个！开恩呢，就不理论，心窄些儿，也不过打几下

    子就完了。”赵姨娘道：“我的嫂子，事虽不大，可见他们太张狂了些。的

    传进你来，明明戏弄你，顽算你。快歇歇去，明儿还有事呢，也不留你吃茶去。”

    说毕，林之孝家的出来，到了侧门前，就有方才两个婆子的儿上来哭着求

    。林之孝家的笑道：“你这孩子好糊涂，谁叫你娘吃酒混说了，惹出事来，连

    我也不知道。二打发捆他，连我还有不是呢。我替谁讨请去。”这两个小

    丫子才七八岁，原不识事，只管哭啼求告。缠的林之孝家的没法，因说道：

    “糊涂东西！你放着门路不去，却缠我来。你姐姐现给了那边太太作陪房费大娘

    的儿子，你走过去告诉你姐姐，叫亲家娘和太太一说，什么完不了的事！”一语

    提醒了一个，那一个还求。林之孝家的啐道：“糊涂攮的！他过去一说，自然都

    完了。没有个单放了他妈，又只打你妈的理。”说毕，上车去了。

    这一个小丫果然过来告诉了他姐姐，和费婆子说了。这费婆子原是邢夫

    的陪房，起先也曾兴过时，只因贾母近来不大作兴邢夫，所以连这边的也减

    了威势。凡贾政这边有些体面的，那边各各皆虎视耽耽。这费婆子常倚老卖老，

    仗着邢夫，常吃些酒，嘴里胡骂怨的出气。如今贾母庆寿这样大事，看着

    家逞才卖技办事，呼幺喝六弄手脚，心中早已不自在，指骂狗，闲言闲语的

    闹。这边的也不和他较量。如今听了周瑞家的捆了他亲家，越发火上浇油，

    仗着酒兴，指着隔断的墙大骂了一阵，便走上来求邢夫，说他亲家并没什么不

    是，“不过和那府里的大的小丫白斗了两句话，周瑞家的便调唆了咱家二

    捆到马圈里，等过了这两还要打。求太太──我那亲家娘也是七八十岁的

    老婆子──和二说声，饶他这一次罢。”邢夫自为要鸳鸯之后讨了没意思，

    后来见贾母越发冷淡了他，凤姐的体面反胜自己，且前南安太妃来了，要见他

    姊妹，贾母又只令探春出来，迎春竟似有如无，自己心内早已怨忿不乐，只是使

    不出来。又值这一小在侧，他们心内嫉妒挟怨之事不敢施展，便背地里造言

    生事，调拨主。先不过是告那边的才，后来渐次告到凤姐“只哄着老太太喜

    欢了他好就中作威作福，辖治着琏二爷，调唆二太太，把这边的正经太太倒不放

    在心上。”后来又告到王夫，说：“老太太不喜欢太太，都是二太太和琏二

    调唆的。”邢夫纵是铁心铜胆的，家终不免生些嫌隙之心，近因此

    着实恶绝凤姐。今听了如此一篇话，也不说长短。

    至次一早，见过贾母，众族都到齐，坐席开戏。贾母高兴，又见今无

    远亲，都是自己族中子侄辈，只便衣常妆出来，堂上受礼。当中独设一榻，引枕

    靠背脚踏俱全，自己歪在榻上。榻之前后左右，皆是一色的小矮凳，宝钗、宝琴、

    黛玉、湘云、迎春、探春、惜春姊妹等围绕。因贾<王扁>之母也带了儿喜鸾，贾

    琼之母也带了儿四姐儿，还有几房的孙儿，大小共有二十来个。贾母独见喜

    鸾和四姐儿生得又好，说话行事与众不同，心中喜欢，便命他两个也过来榻前同

    坐。宝玉却在榻上脚下与贾母捶腿。首席便是薛姨妈，下边两溜皆顺着房辈数

    下去。帘外两廊都是族中男客，也依次而坐。先是那客一起一起行礼，后方是

    男客行礼。贾母歪在榻上，只命说“免了罢”，早已都行完了。然后赖大等带

    领众，从仪门直跪至大厅上，磕礼毕，又是众家下媳，然后各房的丫鬟，

    足闹了两三顿饭时。然后又抬了许多雀笼来，在当院中放了生。贾赦等焚过了天

    地寿星纸，方开戏饮酒。直到歇了中台，贾母方进来歇息，命他们取便，因命凤

    姐儿留下喜鸾四姐儿顽两再去。凤姐儿出来便和他母亲说，他两个母亲素都

    承凤姐的照顾，也不得一声儿。他两个也愿意在园内顽耍，至晚便不回家了。

    邢夫直至晚间散时，当着许多陪笑和凤姐求说：“我听见昨儿晚上二

    生气，打发周管家的娘子捆了两个老婆子，可也不知犯了什么罪。论理我不

    该讨，我想老太太好子，发狠的还舍钱舍米，周贫济老，咱们家先倒折磨起

    家来了。不看我的脸，权且看老太太，竟放了他们罢。”说毕，上车去了。凤

    姐听了这话，又当着许多，又羞又气，一时抓寻不着脑，憋得脸紫涨，回

    向赖大家的等笑道：“这是那里的话。昨儿因为这里的得罪了那府里的大嫂子，

    我怕大嫂子多心，所以尽让他发放，并不为得罪了我。这又是谁的耳报神这么快。”

    王夫因问为什么事，凤姐儿笑将昨的事说了。尤氏也笑道：“连我并不知道。

    你原也太多事了。”凤姐儿道：“我为你脸上过不去，所以等你开发，不过是个

    礼。就如我在你那里有得罪了我，你自然送了来尽我。凭他是什么好才，到

    底错不过这个礼去。这又不知谁过去没的献勤儿，这也当一件事去说。”王夫

    道：“你太太说的是。就是珍哥儿媳也不是外，也不用这些虚礼。老太太

    的千秋要紧，放了他们为是。”说着，回便命去放了那两个婆子。凤姐由不

    得越想越气越愧，不觉的灰心转悲，滚下泪来。因赌气回房哭泣，又不使知觉。

    偏是贾母打发了琥珀来叫立等说话。琥珀见了，诧异道：“好好的，这是什么原

    故？那里立等你呢。”凤姐听了，忙擦了泪，洗面另施了脂，方同琥珀过来。

    贾母因问道：“前儿这些家送礼来的共有几家有围屏？”凤姐儿道：“共

    有十六家有围屏，十二架大的，四架小的炕屏。内中只有江南甄家一架大屏十二

    扇，大红缎子缂丝‘满床笏’，一面是泥金‘百寿图’的，是等的。还有粤海

    将军邬家一架玻璃的还罢了。”贾母道：“既这样，这两架别动，好生搁着，我

    要送的。”凤姐儿答应了。鸳鸯忽过来向凤姐儿面上只管瞧，引的贾母问说：

    “你不认得他？只管瞧什么。”鸳鸯笑道：“怎么他的眼肿肿的，所以我诧异，

    只管看。”贾母听说，便叫进前来，也觑着眼看。凤姐笑道：“才觉的一阵痒痒，

    揉肿了些。”鸳鸯笑道：“别又是受了谁的气了不成？”凤姐道：“谁敢给我气

    受，便受了气，老太太好子，我也不敢哭的。”贾母道：“正是呢。我正要吃

    晚饭，你在这里打发我吃，剩下的你就和珍儿媳吃了。你两个在这里帮着两个

    师傅替我拣佛豆儿，你们也积积寿，前儿你姊妹们和宝玉都拣了，如今也叫你们

    拣拣，别说我偏心。”说话时，先摆上一桌素的来。两个姑子吃了，然后才摆上

    荤的，贾母吃毕，抬出外间。尤氏凤姐儿二正吃，贾母又叫把喜鸾四姐儿二

    也叫来，跟他二吃毕，洗了手，上香，捧过一升豆子来。两个姑子先念了佛

    偈，然后一个一个的拣在一个簸箩内，每拣一个，念一声佛。明煮熟了，令

    在十字街结寿缘。贾母歪着听两个姑子又说些佛家的因果善事。

    鸳鸯早已听见琥珀说凤姐哭之事，又和平儿前打听得原故。晚间散时，便

    回说：“二还是哭的，那边大太太当着给二没脸。”贾母因问为什么

    原故，鸳鸯便将原故说了。贾母道：“这才是凤丫知礼处，难道为我的生由

    着才们把一族中的主子都得罪了也不管罢。这是太太素没好气，不敢发作，

    所以今儿拿着这个作法子，明是当着众给凤儿没脸罢了。”正说着，只见宝琴

    等进来，也就不说了。

    贾母因问：“你在那里来。”宝琴道：“在园里林姐姐屋里大家说话的。”

    贾母忽想起一事来，忙唤一个老婆子来，吩咐他：“到园里各处们跟前嘱咐

    嘱咐，留下的喜姐儿和四姐儿虽然穷，也和家里的姑娘们是一样，大家照看经心

    些。我知道咱们家的男男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未必把他两个

    放在眼里。有小看了他们，我听见可不依。”婆子应了方要走时，鸳鸯道：

    “我说去罢。他们那里听他的话。”说着，便一径往园子来。

    先到稻香村中，李纨与尤氏都不在这里。问丫鬟们，说“都在三姑娘那里呢。”

    鸳鸯回身又来至晓翠堂，果见那园中都在那里说笑。见他来了，都笑说：“你

    这会子又跑来做什么？”又让他坐。鸳鸯笑道：“不许我也逛逛么？”于是把方

    才的话说了一遍。李纨忙起身听了，就叫把各处的儿唤了一个来。令他们传

    与诸知道。不在话下。这里尤氏笑道：“老太太也太想的到，实在我们年轻力

    壮的捆上十个也赶不上。”李纨道：“凤丫仗着鬼聪明儿，还离脚踪儿不远。

    咱们是不能的了。”鸳鸯道：“罢哟，还提凤丫虎丫呢，他也可怜见儿的。

    虽然这几年没有在老太太，太太跟前有个错缝儿，暗里也不知得罪了多少。总

    而言之，为是难作的：若太老实了没有个机变，公婆又嫌太老实了，家里也

    不怕；若有些机变，未免又治一经损一经。如今咱们家里更好，新出来的这些底

    下字号的们，一个个心满意足，都不知要怎么样才好，少有不得意，不是

    背地里咬舌根，就是挑三窝四的。我怕老太太生气，一儿也不肯说。不然我告

    诉出来，大家别过太平子。这不是我当着三姑娘说，老太太偏疼宝玉，有背

    地里怨言还罢了，算是偏心。如今老太太偏疼你，我听着也是不好。这可笑不可

    笑？”探春笑道：“糊涂多，那里较量得许多。我说倒不如小家少，虽然

    寒素些，倒是欢天喜地，大家快乐。我们这样家多，外看着我们不知千金

    万金小姐，何等快乐，殊不知我们这里说不出来的烦难，更利害。”宝玉道：

    “谁都像三妹妹好多心。事事我常劝你，总别听那些俗语，想那俗事，只管安富

    尊荣才是。比不得我们没这清福，该应浊闹的。”尤氏道：“谁都像你，真是一

    心无挂碍，只知道和姊妹们顽笑，饿了吃，困了睡，再过几年，不过还是这样，

    一后事也不虑。”宝玉笑道：“我能够和姊妹们过一是一，死了就完了。

    什么后事不后事。”李纨等都笑道：“这可又是胡说。就算你是个没出息的，终

    老在这里，难道他姊妹们都不出门的？”尤氏笑道：“怨不得都说他是假长了

    一个胎子，究竟是个又傻又呆的。”宝玉笑道：“事莫定，知道谁死谁活。倘

    或我在今明，今年明年死了，也算是遂心一辈子了。”众不等说完，便说：

    “可是又疯了，别和他说话才好。若和他说话，不是呆话就是疯话。”喜鸾因笑

    道：“二哥哥，你别这样说，等这里姐姐们果然都出了阁，横竖老太太，太太也

    寂寞，我来和你作伴儿。”李纨尤氏等都笑道：“姑娘也别说呆话，难道你是不

    出门的？这话哄谁。”说的喜鸾低了。当下已是起更时分，大家各自归房安歇，

    众都且不提。

    且说鸳鸯一径回来，刚至园门前，只见角门虚掩，犹未上闩。此时园内无

    来往，只有该班的房内灯光掩映，微月半天。鸳鸯又不曾有个作伴的，也不曾提

    灯笼，独自一个，脚步又轻，所以该班的皆不理会。偏生又要小解，因下了甬

    路，寻微处，行至一湖山石后大桂树下来。刚转过石后，只听一阵衣衫响，

    吓了一惊不小。定睛一看，只见是两个在那里，见他来了，便想往石后树丛藏

    躲。鸳鸯眼尖，趁月色见准一个穿红裙子梳鬅高大丰壮身材的，是迎春房里

    的司棋。鸳鸯只当他和别的孩子也在此方便，见自己来了，故意藏躲恐吓着

    耍，因便笑叫道：“司棋你不快出来，吓着我，我就喊起来当贼拿了。这么大丫

    了，没个黑家白的只是顽不够。”这本是鸳鸯的戏语，叫他出来。谁知他贼

    胆虚，只当鸳鸯已看见他的首尾了，生恐叫喊起来使众知觉更不好，且素

    鸳鸯又和自己亲厚不比别，便从树后跑出来，一把拉住鸳鸯，便双膝跪下，只

    说：“好姐姐，千万别嚷！”鸳鸯反不知因何，忙拉他起来，笑问道：“这是怎

    么说？”司棋满脸红胀，又流下泪来。鸳鸯再一回想，那一个影恍惚像个小厮，

    心下便猜疑了八九，自己反羞的面红耳赤，又怕起来。因定了一会，忙悄问：

    “那个是谁？”司棋复跪下道：“是我姑舅兄弟。”鸳鸯啐了一，道：“要死，

    要死。”司棋又回悄道：“你不用藏着，姐姐已看见了，快出来磕。”那小

    厮听了，只得也从树后爬出来，磕如捣蒜。鸳鸯忙要回身，司棋拉住苦求，哭

    道：“我们的命，都在姐姐身上，只求姐姐超生要紧！”鸳鸯道：“你放心，

    我横竖不告诉一个就是了。”一语未了，只听角门上有说道：“金姑娘已出

    去了，角门上锁罢。”鸳鸯正被司棋拉住，不得脱身，听见如此说，便接声道：

    “我在这里有事，且略住手，我出来了。”司棋听了，只得松手让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