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我为王

    ps：六千字大章两章了

    姑胥之台位于吴城西南隅，是一座在小山上修筑的建筑，最初为宫室，如今为堡垒。。: 。昔满山的苍翠桃红如今已不见踪迹，整个山上的石树木都被吴国作为武器和柴火砍伐挖掘，远远望去光秃秃的寂寥无比，就像吴国薄西山的国运一般。

    望着吴王最后退守的地方，勾践默然不言，而旁边的大夫将吏们也没‘摸’得透这位随时随地紧紧抿着薄嘴‘唇’的君王在想些什么，都不敢打搅。

    殊不知，勾践想到的是，许多年前，姑胥之台上一片清冷，还是一处吴王阖闾建造的石室黑牢，用来关押吴国的死刑犯，勾践因为伍子胥的缘故，也曾被扔到里面一段时间。

    石室冰冷‘’湿，暗不见天。在里面时，勾践甚至感受不到时间的流逝，老鼠的走动和吱吱噬咬是唯一的声音，复一，坐以待毙。

    当时他很多次想到了死，但却都咬着牙忍了下来，每天靠那些狗彘之食活命，直到范蠡费尽心思将他救出。但这次囚禁让勾践永远地落下了风湿病，每到‘’雨天气关节就肿痛不已。

    ‘’体上的印记只是小事，更重要的，是勾践记住了，这就是为刀俎我为鱼‘’啊，多么的无助，多么的无奈，多么的不甘！他一辈子，都会记着这种感觉！

    之后也一样，不管是受到何等奇耻大辱：给夫差做上马石，将夫送给他凌辱，甚至是亲为夫差尝粪，勾践都能将屈辱吞到肚子里，变成让自己硬撑的动力。

    忍贫、忍饥、忍病、忍苦、忍劳、忍打、忍骂还算容易，忍气、忍恨的挣扎也能勉强消解。最难的是渡过这一切回到越国后，勾践还得‘’着自己再忍几年，忍到时机成熟再对吴国进行报复，这是最难的，多少次他一觉醒来，思及过去的屈辱，拔剑而起要征召国，但脚步走到‘门’边却忍了下来。

    因为他知道，忍的越久，吴国的警惕就放得越松弛，他的复仇才越有可能成功。

    这期间，他经过了一十五年的忍耐：三年为贱，三年兴聚，九年报复，在忍过了这么漫长的时间后，勾践终于看到了胜利的曙光：吴王已经被困死在这座小山上了！

    但即便如此，长期压制勾践内心的复仇‘欲’望却仍未满足，十多年来紧绷的‘’神也没有半分松弛。

    忍耐没有让他陷疯狂，在国内，他让自己变成好君王，抚慰国父老，毁灭那些不听话的越部落，将其吞并，吞噬一切可以吞噬的东西，以增强自己的力量。攻吴国后，他也没有因一时之气滥杀无辜，而是听从范蠡文种的意见，招抚吴，试图一兼并吴国。

    哪怕是到了现在，从臣子们的视角望去，他依然是冷峻严酷的君王。

    然而当夫差的旗帜终于在城垛上现身时，忍者勾践却再也忍不下去了。

    “夫差！”勾践跃马姑胥之台前，对着山上的宿敌大声喊道。

    当勾践还在吴国为为婢，在姑苏养犬马、做马凳、尝粪的时候，每逢吴王路过，他就得匍匐在地，将触碰到地表，看着夫差鞋履经过时扬起的灰尘，恭恭敬敬地称“见过大王。”

    可时至今，他终于可以跃马于姑胥之台前，指名道姓地呼唤他。

    今之我，不再是阶下囚，而是来取你社稷的胜利者！

    姑胥之台不大，千余在上面，能够很好地防守四面，夫差一次例行的巡视用不了半个时辰。很快，随着越士卒的传声，他就听到了勾践的呼喊，满脸胡须的他在最后一批死士护卫下，从墙垛后‘露’出来，这里远离‘’程，越的弓弩无法伤及他丝毫。

    “勾践……”望着越军阵中那个身材矮小的伟丈夫，夫差的目光复杂，脸‘色’看不出喜怒，他的心中也只剩憔悴，连续的失败，胜者和负者的位置调换，还有，今早起来，一直陪伴他的‘’也不见了踪影……

    如影随形的，只有这个曾经被他看轻，最后被证明比毒蛇还要狠辣可怕的敌勾践。

    很遗憾，伍子胥又对了，他总是对的。

    ……”夫差，别来无恙。“

    眼看时隔多年，夫差再度与自己会面，勾践‘露’出了一丝残忍的笑，只有他知道，过去十五年间，他那空白如板岩的面孔和‘’郁沉闷的表里，对这个隐藏了无穷的恨意。

    靠着赵无恤给的机会，勾践重新和夫差站到了对立面，对等地厮杀了九年。但这哪够？昔夫差对自己做的一切，勾践都要一一报复回来，首先，就是向他展现一个渺茫的希望……

    他很享受胜利者高高在上的身份，让传话道：“夫差，你若愿降，寡可像在会稽之围时你放过我一样，留你一条‘’命。”

    山上，夫差看着层层叠叠的越军，不论他转到哪个方向，都能看到代表越王的钺纹旗帜迎风飞扬，还有越国各个大夫、部落的旗号，当年在夫椒之战里，这些的父辈甚至祖辈都是他的手下败将。

    外面的越军大概有两万，而夫差手下，连一千都不到，且许多都受了伤。

    所以当他听到勾践的喊话时，挤出了一个难看的笑容：“哦？越王打算如何安置我？”

    山下，勾践让招降吴王，也招降他的麾下死士道：“姑胥之台上的吴，不论与寡有没有仇怨，一概免死，各归其家……至于夫差，寡可将你安置到甬东！食一百户。”

    甬东，是会稽东海中的一个岛，也就是后世的舟山岛，‘春’秋之际，那里是越渔船打渔晒网的停泊地，也有部分家居住，但哪怕对越国而言，那里都已经是海外荒芜之地，勾践打算将夫差放到那里，是打算骗得夫差投降后，先带回会稽狠狠羞辱一番，又放逐到海岛，将他困死一辈子。同时，这番话也有瓦解吴国士气的用意。

    果然，此言一出，本来就士气低落姑胥之台上，吴一阵‘骚’动，越王承诺饶他们不死，那他们便没了再战的动力，誓死追随吴王的毕竟是少数。

    但夫差本，对于这个条件，似乎并未动心。

    “一百家……”他冷笑着说道：“曾几何时，寡曾横行江淮，统治过十万户家……”

    对于雄心壮志的江东之虎而言，被囚禁在笼子里供观赏炫耀，恐怕是最为憋屈的羞辱了。

    他拿过弓箭，瞄准了勾践，大声说道：“若越王要寡之首，尽管自己来取就是了，要寡投降？”

    夫差指尖一松，箭矢离弦而去，奋不顾身地飞驰，但在到达最高后，却有些颓唐地减速、下坠、落地，就像是夫差的一生写照。它没有‘’伤任何，但这一箭，已经‘’出了他足够拒绝和决意：

    “夫差是夫差，勾践是勾践，要寡如你一般垂首乞降？毋宁死！”

    “自寻死路……”

    勾践面‘色’铁青，挥了挥手，他的先锋官立刻驾车上前，将一杆悬挂了美颅的太白之旗高高举起。”夫差‘’言是用，今妖‘’郑旦已死，夫差之亡也指可待！“

    勾践得意地看着山上，他想看看，失去自己‘’的夫差会怒成什么模样。

    他得逞了，夫差眼中红得像是要流血似的，大声喝骂道：“鼠辈，贱！汝妄为王侯，将气撒在一‘’子身上，可敢与寡只持短剑相斗，终结吴越两国百年仇怨？”

    这是吴越之地解决仇恨的常见方式，大街小巷里一言不合二开战的不在少数，战败者基本是死，就算对方绕了自己一命，他们也会羞于失败而自刎。

    但吴越之士的轻死易发，已经在隐忍成‘’的勾践身上找不到了。

    “笑话！寡岂能与你用匹夫之勇来较劲？”

    此时此刻的勾践，比任何都惜命，但这一拒绝，竟显得有些惧怕，反倒是夫差屹立于山上，像极了一回首怒吼的江东之虎。

    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为了防止夫差突然率冲出，勾践迅速隐大军之中，令旗高高举起，这是示意大军准备进最后的总攻的信号，一份命令，在勾践的授意下，传遍了整个姑胥之台上下：

    “不论吴越，得夫差首级者，赏千金！”

    ……

    “不论吴越，得夫差首级者，赏千金！”

    越那颇具‘诱’‘惑’‘’的呼喊依然在山下回‘’，而夫差则回到了他最后的壁垒处，巡视自己小得可怜的卫队。

    寥寥无几的死士，听到越叫降时眼睛闪烁不定的吴，甚至已经有不少不见踪影。

    “夜之前，姑胥之台恐怕就要陷落了。”令吃惊，刚刚从悲痛中恢复过来的夫差压根没有鼓舞士气，而是将结果明确无误地告诉了众。

    勾践很聪明，他攻吴城这一两天里没有贸然进攻，而是进城内，每驱赶吴国俘虏来山下叫喊，打击吴士气军心，与此同时，他又让工匠搬运城外的攻城器械，捆扎爪钩。一旦准备完毕，他就会命令大军发动总攻，姑胥之台会在十多个地被同时突，夫差也许可以退到主殿固守一时，但其他地方会在一个时辰之内沦陷。

    明知道是一条死路，夫差却对众坦言道：“寡已经拒绝勾践劝降之念，无论过去是对是错，今后是生是死，寡都是吴国的王！”

    “但寡也不勉强任何为我而死，受伤严重的，还有家小在外的，便降了罢……”

    符离三千死士的悲剧，夫差不想再看到了。

    半天没有动作，于是他拔出长剑，在地上划了道横线。“想留下来与寡同死的，请上前来！”

    先是许久的凝滞，随着第一个脚步向前，陆续有跟进，最后站成了稀稀疏疏的一排，夫差粗略一数，正好一百七十。

    这一百七十虽然有不少在颤抖，但也为自己的选择无比骄傲，他们回过，怒目而视身后昔的袍泽。

    那些垂下了，下拜朝夫差顿首，却没有跨过线来的意思。

    夫差挥了挥手，让他们解散等越上山后自行投降，随即便带着仅剩的一百七十，朝山的姑胥台主殿退去。”大王，就这么让那些胆小之辈走了？“有死士恨恨不已。

    “鲁国的孔丘说过一句话，君王要有君王的样子，臣子要有臣子的样子，用其言，则效命，不用其言，则去之。寡曾背弃伍子胥、被离等，也杀死了许多贤良，滥用民力，今吴弃我而去，是寡自找的，怪不得别。””至少留下的，没会突然从后面来取寡颅。”夫差哈哈大笑起来，笑着笑着，却笑不出来了。

    这是山上早已被改造成一座要塞，筑上石墙的主殿外，想当年，这里依然是富丽堂皇的奢侈消遣之地时，有一位美曾经为夫差跳舞，陪着他纵声‘色’。而昨他巡视防务归来时，那位美褪下了锦缎丝绸，穿着粗布麻衣，奉着粗糙却制作很用心的食物等在这里，笑着迎他归来。

    夫差一生中有许多‘’，也对许多‘’动过心动过，姑苏之台最盛时，有美三百。但当他进退维谷时，她们大多数抛弃背叛了他，四散奔逃去了。

    唯一留下的，就是郑旦，一个他想都没想到的‘’，她可是越国的暗谍啊，此时不是应该功成身退么？

    此生能有一个可同富贵，又能共患难的‘’，足矣。感动之下，夫差将唯二的两份毒‘药’分给了她，并且很动地说了黄泉之下再为夫妻的话。

    是夜他们再次结合，抵死缠绵，但当夫差凌晨翻过身，想去抱紧郑旦时，却发现身旁空空如也，心中倍感失落。

    夫差的生轨迹，和勾践是完全相反的，他得志得勾践屈辱，勾践复兴时，夫差也尝到了过去未曾料想到的‘波’折起伏，知道了什么叫众叛亲离。

    与伍子胥有旧的吴国臣子们跑的最早，他们站在自己的立场上，对夫差的下场幸灾乐祸，这就是不听忠良之言的下场。往在他身边甜言蜜语，简直恨不得以身代吴王死的太宰伯嚭，在这最后时刻也‘露’出了真面‘露’，以调运兵粮为借，三年前跑到江北去就没回来过，比起吴王，他开始不遗余力地讨好赵国，为自己找下一个投靠的主子。

    甚至连至亲骨‘’里，也不乏亲越叛吴者，这种形下，郑旦就是让夫差不至于陷彻底孤寂的存在，现如今她也……

    夫差最开始愤怒过，来自身边的背叛最伤，等翻到郑旦留下的那份让声泪俱下的书信后，他也沮丧过。却向昊天祈求，让她就此远去，远离吴越相争。直到后来在山下越王军阵里，见到了美的颅高高悬挂……

    希望灭，夫差心痛流血，差声泪俱下，拔剑下去寻勾践，用男的方式单挑。

    若是能嬴，这大概是他此生最后一场胜利，若是输了，也能履行承诺，去与郑旦黄泉相聚了。

    然而，这次挑战却被勾践断然拒绝，那个谨慎小心的‘’郁男，怎么可能会选这种阳光下用生命热血相搏的决斗？

    在夫差看来，这是无法容忍的，不择手段，下贱到此等地步，即使王者尊严尽无，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夺到了江东山河，又能如何？

    但多说无益，时间一流逝，越的总攻就要开始了，回到姑胥之台制高的殿内，麾下的死士为夫差着装准备战斗，在黑‘色’的麻衫下，他穿着一件上好的水犀牛甲，其内还套了一层鲨皮甲，但再厚的甲胄，也挡不住万剑加身啊。

    全副披挂之后，夫差拿起武器，登上天然的灰‘色’石墙上，在这严酷苍白的晴空底下，手握长剑，等着自己命运的终来临……

    从山上望去，那些离开了夫差的吴国开始陆续开‘门’投降，而越鱼贯而，散开队形往山涌来，攀上了一段又一段阶梯当年夫差恨不得把整座山的石都打平，为此不知道用了多少民力，让多少工匠埋骨于山上，可现如今，他却希望那些阶梯越陡峭越好。

    还有被越翻阅的一道又一道宫室墙垣，夫差让砍伐了全山的杂树，换成观赏‘’的娇鲜‘花’，但鲜‘花’终究不能抵御敌，缺少兵甲的夫差现在无比希望满山的竹木再生，好让自己制作箭矢、弓矛。

    这都是咎由自取啊……夫差‘露’出了一丝苦笑。

    他回过，对毅然留下来陪他赴死的一百七十说道：

    “我夫差，将永不忘记诸位！””能追随大王而死，是吾等之福！“

    吴王颔首，耳边回‘’的是伍子胥的恶毒诅咒，手中缓缓举起了长剑，在这由他一手建设的高台上，要跟越国斗个鱼死网！

    为郑旦，为吴国，也为了亲眼见证自己的毁灭！

    ……

    刀光剑影，飞石流矢。

    在这最后的战斗里，夫差像他第一次领兵出征楚国时一样，身先士卒，经历了一次又一次死亡的威胁。

    姑胥之台上的战斗无比血腥，山上尸横遍野，血流成河，命在这个时候显得低贱无比，吴和越都在杀或者被杀。

    夫差的脸庞此刻沾满了鲜血，全都是敌身上涌出来的鲜血，脸上、身上到处都是，他就如同一个从血池里出来的魔神，手持铭文”夫差自作用戈“的长戈，以及吴中宝剑，尽的杀戮着，将一个又一个想要冲石墙跃主殿来砍他颅的越国杀死。

    这些最后的吴十分骁勇，在夫差的带领下，他们已经打退了敌数次进攻。但毕竟只有一百七十，而且在不断减员，最终大多数尽数战死，只剩下七八十，外面的越军却源源不断，仿佛永远都杀不光似的，好在地方狭窄，越没办法展开，吴这才能坚持许久。

    ‘混’战中，一根‘’飞的箭飞向夫差的，一下子扎了盔里，强劲的冲力掀翻了兜胄，夫差那稍短的发失去了束缚便随意的垂了下来，几根折断的发迎风飞舞。

    夫差‘摸’了‘摸’上的箭痕，鲜血如注。

    这算不了什么，夫差身上已经‘’满了箭，仗着甲厚，他将箭羽一脑砍断，又继续投战斗，但纵然是水犀之甲，在被矛戟近距离猛击后，藏在里面的血‘’之躯也受伤不浅。

    也不多又战斗了多久，他戈掉了削铁如泥的宝剑也损了，毕竟它们今天都击砍了无数次骨血‘’。但夫差依旧大喊一声，捡起地上敌的武器，再度冲了上去，将一众越推回半山腰。

    越国的又一次进攻被打退了，但纵观姑胥之台主殿中，这里躺满了伤员，有的已经失血过多而死，放眼周围，能战者仅有五六十了……”只怕是挡不住下一次进攻了……”如此想着，夫差突然喉一甜，吐出了一大血，这意味着他已经伤到了肺腑。

    是时候了！

    夫差被麾下关切地搀扶起来后，下定了决心。

    “为寡……更衣。”

    夫差那外面沾满别鲜血，里面也灌满自己淤血的两层甲胄被小心解除，他整个感觉一松，没了甲胄支撑身体，差一栽倒在地，受了如此重伤，能战到现在，完全是一气在撑着。

    夫差看了看铜鉴里的自己，整理了下发，稍微能看了，便用无听清的声音轻声说道：“寡不能血淋淋地去见郑旦……”

    他拧开随身匕首，拿出了那粒剧毒无比的‘药’丸，眯起了眼，毫不犹豫地吞下了‘药’！

    没有想象中的苦涩，而是磬心脾的甜蜜，这就是死亡的味道？这就是郑旦也曾品尝过的味道？

    外面再度传来喊杀和撞‘门’声，能动的吴国出去迎敌，动不了的就留下为吴王送行。

    死之将至，夫差已经能感受到腹部的绞痛了，但他面不改‘色’，而是指着不远处道：

    “将那件大氅给寡拿来。”

    顺着他的手指，一位断了‘腿’的吴兵拾起一件损的大氅，抖掉上面的灯芯，攀爬着，给夫差送了过来。

    “寡死后，将此氅盖在我脸上……”

    夫差嘴角已经再度渗出了血，他目光痛苦而‘迷’离，带着对死亡的又惧怕又期待，说出了自己一生里最后一句话。

    “夫差黄泉之下，没脸面见到子胥！”

    吴王夫差十七年二月十六夜，姑胥之台，夫差服毒而死，吴遂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