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列国志

    话说晋灵公（姬夷皋）谋杀赵盾，虽然其事不成，却喜得赵盾离了绛城（山西汾城），如村童离师，顽竖离主，觉得胸怀舒畅，快不可言，遂携带宫眷于桃园住宿，夜不归。再说赵穿在西郊猎而回，正遇见盾、朔父子，停车相见，询问缘由。赵穿曰：“叔父且莫出境，数之内，穿有信到，再决行止。”赵盾曰：“既然如此，吾权住首阳山（山西永济南），专待好音。汝凡事谨慎，莫使祸上加祸！”（据此语看来，不特赵穿主意弑君，即盾亦明知之矣，不然，等个甚么？）赵穿别了盾、朔父子，回至绛城（山西汾城），知灵公住于桃园，假意谒见，稽首谢罪。言：“臣穿虽忝宗戚，然罪之族，不敢复侍左右，乞赐罢斥！”灵公（姬夷皋）信为真诚，乃慰之曰：“盾累次欺蔑寡，寡实不能堪，与卿何与？卿可安心供职。”穿谢恩毕，复奏曰：“臣闻‘所贵为主者，惟能极生声色之乐也。’主公钟鼓虽悬，而内宫不备，何乐之有？齐桓公（姜小白）嬖幸满宫，正娶之外，如夫者六。先君文公（姬重耳）虽出亡，患难之际，所至纳姬，迄于返国，年逾六旬，尚且妾媵无数。主公既有高台广囿，以为寝处之所，何不多选良家子，充牣其中，使明师教之歌舞，以备娱乐，岂不美哉？”灵公（姬夷皋）曰：“卿所言，正合寡之意。今欲搜括国中色，何可使？”穿对曰：“大夫屠岸贾可使。”灵公遂使屠岸贾专任其事。不拘城内郊外，有颜色子，年二十以内未嫁者，咸令报名选择，限一月内回话。（哪里晓得等不到一个月。）赵穿借此公差，遣开了屠岸贾，又奏于灵公曰：“桃园侍卫单弱，臣于军中选骁勇二百，愿充宿卫，伏乞主裁！”灵公（姬夷皋）复准其奏。

    赵穿回营，果然挑选了二百名甲士。那甲士问道：“将军有何差遣？”赵穿曰：“主上不恤民，终在桃园行乐，使我挑选汝等，替他巡警。汝等俱有室家，此去立风宿露，何了期？”军士皆嗟怨曰：“如此无道昏君，何不速死？若相国在此，必无此事。”（有此一句，便好乘势而。）赵穿曰：“吾有一语，与汝等商量，不知可否？”众军士皆曰：“将军能救拔我等之苦，恩同再生！”穿曰：“桃园不比宫邃密。汝等以二更为候，攻园中，托言讨赏。我挥袖为号，汝等杀了晋候（姬夷皋），我当迎还相国，别立新君。此计何如？”军士皆曰：“甚善！”赵穿皆劳以酒食，使列于桃园之外。告灵公。灵公（姬夷皋）登台阅之，勇，个个刚强。灵公大喜，即留赵穿侍酒。饮至二更，外面忽闻喊声，灵公（姬夷皋）惊问其故。赵穿曰：“此必宿卫军士驱逐夜行之耳。（我疑是受弹百姓前来报仇。）臣往谕之，勿惊圣驾。”当下赵穿命掌灯，步下层台。甲士二百，已毁门而。赵穿稳住了众，引至台前，升楼奏曰：“军士知主公饮宴，欲求余沥犒劳，别无他意。”灵公（姬夷皋）传旨，教内侍取酒分犒众，倚栏看给。赵穿在旁呼曰：“主公亲犒汝等，可各领受！”言毕，以袖麾之，众甲士认定了晋侯，一涌而上。灵公心中著忙，谓赵穿曰：“甲士登台何意？卿可传谕速退！”赵穿曰：“众思见相国盾，意欲主公召还归国耳。”灵公未及答言，戟已攒刺，登时身死。左右俱各惊走。赵穿曰：“昏君已除，汝等勿得妄杀一，且随我往迎相国还朝也。”只为晋侯无道好杀，近侍朝夕惧诛，所以甲士行逆，莫有救者。百姓怨苦久，反以晋侯（姬夷皋）之死为快，（臣民胥怨，其死迟矣。）绝无一归罪于赵穿。七年之前，慧星北斗，占云：“齐、宋、晋三国之君，皆将死。”至是验矣！髯翁有诗云：

    崇台歌管未停声，血溅朱楼起外兵。

    莫怪台前无救者，避丸之后绝行。

    屠岸贾正在郊外，捱门捱户的访问美色子。忽报“晋侯被弑”，吃了大惊。心知赵穿所为，不敢声张，潜回府第。士会等闻变，趋至桃园，寂无一。亦料赵穿往迎相国，将园门封锁，静以待之。不一，赵盾回车，于绛城（山西汾城），径到桃园，百官一时并集。赵盾伏于灵公（姬夷皋）之尸，痛哭了一场，哀声闻于园外。百姓闻者皆曰：“相国忠如此，（所以大放哀声正是要博此句。）晋侯自取其祸，非相国之过也。”赵盾吩咐将灵公（姬夷皋）殡殓，归葬曲沃（山西闻喜东北）。一面会集群臣，议立新君。时灵公（姬夷皋）尚未有子，赵盾曰：“先君襄公（姬欢）之殁，吾常倡言欲立长君，众谋不协，以及今。此番不可不慎！”士会曰：“国有长君，社稷之福，诚如相国之言。”赵盾曰：“文公（姬重耳）尚有一子，始生之时，其母梦神以黑手涂其，因名曰黑。今仕于周，其齿已长，吾意欲迎立之，何如？”百官不敢异同，皆曰：“相国处分甚当。”赵盾欲解赵穿弑君之罪，乃使穿如周（河南洛阳），迎公子黑归晋，（迎君以图赎罪则可，岂能解弑君之名乎？）朝于太庙，即晋侯之位，是为成公。

    成公（姬黑）既立，专任赵盾以国政，以其妻赵朔，是为庄姬。盾因奏曰：“臣母乃狄，君姬氏（赵姬，文公长，故曰君姬氏。）有逊让之美，遣迎臣母子归晋，臣得僭居适子，遂主中军。今君姬氏三子同、括、婴皆长，愿以位归之。”成公曰：“卿之弟，乃吾娣所钟，自当并用。毋劳过让。”乃以赵同、赵括、赵婴并为大夫。赵穿佐中军如故，穿私谓盾曰：“屠岸贾谄事先君，与赵氏为仇，桃园之事，惟岸贾心怀不顺。若不除此，恐赵氏不安！”（赵穿大有见识。）盾曰：“不罪汝，汝反罪耶？吾宗族贵盛，但当与同朝修睦，毋用寻仇为也。”（托大之，每每误事。）赵穿乃止。岸贾亦谨事赵氏，以求自免。

    赵盾终以桃园之事为歉。（凡作坏事，任是遮过众，只是自心上终打不过去。）一，步至史馆，见太史董狐，索简观之。董狐将史简呈上。赵盾观简上，明写：“秋七月乙丑，赵盾弑其君夷皋于桃园。”盾大惊曰：“太史误矣！吾已出奔河东，去绛城（山西汾城）二百余里，安知弑君之事？而子乃归罪于我，不亦诬乎？”董狐曰：“子为相国，出亡未尝越境，返国又不讨贼，谓此事非子主谋，谁其信之？”（可见董狐下笔时，先有主见。）盾曰：“犹可改乎？”狐曰：“是是非非，号为信史。吾可断，此简不可改也！”盾叹曰：“嗟乎！史臣之权，乃重于卿相！恨吾未即出境，不免受万世之恶名，悔之无及。”自是赵盾事成公（姬黑），益加敬谨。赵穿自恃其功，求为正卿，盾恐碍公论，不许。（作事恐碍公论，毕竟还是好。）穿愤恚，疽发于背而死。穿子赵旃（音毡，赤色曲柄旗），求嗣父职，盾曰：“待汝他有功，虽卿位不难致也。”史臣论赵盾不私赵穿父子，皆董狐直笔所致。有赞云：

    庸史纪事，良史诛意。穿弑其君，盾蒙其罪。宁断吾，敢以笔媚？卓哉董狐，是非可畏！

    时乃周匡王（姬班）之六年（-607）也。是年，匡王崩，其弟瑜立，是为定王。

    定王（姬瑜）元年（-606），楚庄王（芈旅）兴师伐陆浑（河南嵩县东北）之戎，遂涉雒水（洛河），扬兵于周之疆界，欲以威胁天子，与周分制天下。定王（姬瑜）使大夫王孙满问劳庄王。庄王（芈旅）问曰：“寡闻大禹铸有九鼎，三代相传，以为世宝，今在雒阳（洛阳）。不知鼎形大小与其轻重何如？寡愿一闻之！”王孙满曰：“三代以德相传，（开先提德字，便令楚庄自愧。）岂在鼎哉！昔禹有天下，九牧贡金，取铸九鼎。夏桀无道，鼎迁于商。商纣虐，鼎又迁于周。若其有德，鼎虽小亦重，如其无德，虽大犹轻！成王（姬诵）定鼎于郏鄏，（即洛阳。）卜世三十，卜年七百，天命有在，鼎未可问也？”庄王（芈旅）惭而退，自是不敢复萌窥周之志。

    却说楚令尹斗越椒，自庄王（芈旅）分其政权，心怀怨望，嫌隙已成。自恃才勇无双，且先世功劳，民信服，久有谋叛之意，常言：“楚国才，惟司马伯嬴（指蔿贾。）一，余不足数也！”庄王（芈旅）伐陆浑（河南嵩县东北）时，亦虑越椒有变，特留蔿贾在国。（用以从征，越椒犹有所畏，奈何留之国中，使越椒得以杀之乎？殊为失计。）越椒见庄王（芈旅）统兵出征，遂决意作。欲尽发本族之众，斗克（斗般子。）不从，杀之，遂袭杀司马蔿贾。（不特不能制越椒，而反为所杀，蔿贾之智安在？）贾子敖，扶其母奔于梦泽以避难。越椒出屯蒸野之地，欲邀截庄王（芈旅）归路。庄王闻变，兼程而行，将及漳澨（音市，堤岸），（即在[湖北]沔阳。漳澨，漳水边）越椒引兵来拒，军威甚壮。越椒贯弓挺戟，在本阵往来驰骤，楚兵望之，皆有惧色。庄王（芈旅）曰：“斗氏世有功勋于楚，宁伯棼负寡，寡不负伯棼也！”乃使大夫苏从，造越椒之营，与之讲和，赦其擅杀司马之罪，且许以王子为质。越椒曰：“吾耻为令尹耳，非望赦也，能战则来。”苏从再三谕之，不听。苏从去后，越椒命军士击鼓前进。庄王问诸将：“何可退越椒？”大将乐伯应声而出。越椒之子斗贲皇便接住厮杀。潘尪见乐伯战贲皇不下，即忙驱车出阵。越椒之从弟斗旗亦驱车应之。庄王（芈旅）在戎辂之上，亲自执枹，（音孚。鼓槌）鸣鼓督战。越椒远远望见，飞车直奔庄王（芈旅），弯著劲弓，一箭来。那枝箭直飞过车辕，刚刚中在鼓架之上，骇得庄王连鼓槌都掉下车来。庄王急教避箭，左右各将大笠前遮。越椒又复一箭，恰恰的把左笠箇对穿。庄王且教回车，鸣金收兵。越椒奋勇赶来，却得右军大将公子侧，左军大将公子婴齐，两军一齐杀到，越椒方退。乐伯、潘尪闻金声，亦弃阵而回。楚军颇有损折，退至皇浒（楚地。）下寨。取越椒箭视之，其长半倍于他箭，鹳翎为羽，豹齿为镞，锋利非常。左右传观，无不吐舌。至夜，庄王（芈旅）自出巡营，闻营中军卒，三三五五，相聚都说：“斗令尹神箭可畏，难以取胜！”庄王乃使谬言于众曰：“昔先君文王之世，闻戎蛮造箭最利，使问之，戎蛮乃献箭样二枝，名曰‘透骨风’，藏于太庙，为越椒所窃得。今尽于两矣，不必虑也。明当之。”众心始定。庄王（芈旅）乃下令退兵随国（湖北随县），扬言“欲起汉东诸国之众，以讨斗氏。”苏从曰：“强敌在前，一退必为所乘，王失计矣！”公子侧曰：“此王之谬言耳。吾等见，必别有处分。”乃与公子婴齐夜见庄王。庄王曰：“越椒势锐，可计取，不可力敌也。”吩咐二将，如此恁般，埋伏预备。二将领计去了。

    次早鸣，庄王（芈旅）引大军退走。越椒探听得实，率众来追。楚军兼程疾走，已过竟陵（今景陵县。湖北潜江）而北。越椒一一夜，行二百余里，至清河桥。（在景陵。）楚军在桥北晨炊，望见追兵来到，弃其釜爨而遁。越椒令曰：“擒了楚王，方许朝餐。”众劳困之后，又忍著饥饿，勉强前进，追及后队潘尪之军。潘尪立于车中，谓越椒曰：“吾子志在取王，何不速驰？”越椒信为好语，乃舍潘尪。前驰六十里，至青山，遇楚将熊负羁，问：“楚王安在？”负羁曰：“王尚未至也。”越椒心疑，谓负羁曰：“子肯为我伺王，如得国，当与子分治。”负羁曰：“吾观子众饥困，且饱食，乃可战耳。”越椒以为然，乃停车治爨。爨尚未熟，只见公子侧、公子婴齐两路军杀到。越椒之军，不能复战，只得南走。回至清河桥，桥已拆断。原来楚庄王（芈旅）亲自引兵，伏于桥之左右，只等越椒过去，便将桥梁拆断，绝其归路。（可见楚庄原有智略。）越椒大惊，吩咐左右测水浅，欲为渡河之计。只见隔河一声炮响，楚军于河畔大叫：“乐伯在此！越椒速速下马受缚！”越椒大怒，命隔河放箭。

    乐伯军中有一小校，于艺，姓养名繇基，军中称为神箭。养叔（叔字。）自请于乐伯，愿与越椒较。乃立于河大叫曰：“河阔如此，箭何能及？闻令尹善，吾当与比较高低，可立于桥堵之上，各三矢，死生听命！”越椒问曰：“汝何也？”应曰：“吾乃乐将军部下小将养繇基也。”越椒欺其无名，乃曰：“汝要与我比箭，须让我先三矢。”养繇基曰：“莫说三矢，就百矢，吾何惧哉！躲闪的不算好汉！”乃各约住后队，分立于桥堵之南北。越椒挽弓先发一箭，恨不得将养繇基连带脑下河来。谁知“忙者不会，会者不忙。”养繇基见箭来，将弓梢一拨，那箭早落在水中。高叫：“快，快！”越椒又将第二箭搭上弓弦，觑得亲切，嗖的发来。养繇基将身一蹲；那枝箭从而过。越椒叫曰：“你说不许躲闪，如何蹲身躲箭？非丈夫也！”繇基答曰：“你还有一箭，吾今不躲，你若这箭不中，须还我来。”越椒想道：“他若不躲闪，这枝箭管著。”便取第三枝箭，端端正正的去，叫声：“著了！”养繇基两脚站定，并不转动，箭到之时，张开大，刚刚的将箭镞咬住。越椒三箭都不中，心下早已著慌，只是大丈夫出言在前，不好失信，乃叫道：“让你也三箭，若不著，还当我。”养繇基笑曰：“要三箭方著你，便是初学了。我只须一箭，管教你命遭于我手！”越椒曰：“你出大言，必有些本事，好歹由你来。”心下想道：“那里一箭便得正中？若一箭不中，我便喝住他。”大著胆由他出。谁知养繇基的箭，百发百中。那时养繇基取箭在手，叫一声：“令尹看！”虚把弓拽一拽，却不曾放箭。越椒听得弓弦响，只说箭来，将身往左一闪。养繇基曰：“箭还在我手，不曾上弓，讲过‘躲闪的，不算好汉。’你如何又闪去？”越椒曰：“怕躲闪的，也不算会！”繇基又虚把弓弦拽响，越椒又往右一闪。养繇基乘他那一闪时，接手放一箭来，斗越椒不知箭到，躲闪不及，这箭直贯其脑。可怜好个斗越椒，做了楚国数年令尹，今死于小将养繇基的一箭之下！髯仙有诗云：

    生知足最为良，令尹贪心又想王。

    神箭将军聊试技，越椒已在隔桥亡。

    斗家军已自饥困，看见主将中箭，慌得四散奔走。楚将公子侧、公子婴齐分路追逐，杀得尸同山积，血染河红。越椒子斗贲皇，逃奔晋国，晋侯用为大夫，食邑于苗（河南济源西），谓之苗贲皇。

    庄王（芈旅）已获全胜，传令班师，有被擒者，即于军前斩首。凯歌还于郢都（湖北江陵），将斗氏宗族，不拘大小，尽行斩首。只有斗班之子，名曰克黄，官拜箴尹，是时庄王遣使行聘齐、秦二国。斗克黄领命使齐，归及宋国，闻越椒作之事，左右曰：“不可矣！”克黄曰：“君，犹天也，天命其可弃乎？”命驰郢都，（楚庄既已族灭若敖氏，而克黄以君命为重，不肯逃死而直赴焉，是知义命，大是丈夫。）复命毕，自诣司寇请囚，曰：“吾祖子文，曾言‘越椒有反相，必主灭族。’临终嘱吾父逃避他国。吾父世受楚恩，不忍他适，为越椒所诛。今果应吾祖之！既不幸为逆臣之族，又不幸违先祖之训，今死其分也，安敢逃刑耶。”庄王（芈旅）闻之，叹曰：“子文真神也。况治楚功大，何忍绝其嗣乎？”乃赦克黄之罪，曰：“克黄死不逃刑，乃忠臣也。”命复其官，（楚庄事事有伯气。）改名曰斗生，言其宜死而得生也。

    庄王（芈旅）嘉繇基一箭之功，厚加赏赐，使将亲军，掌车右之职。（蔿贾数有大功于国，今又死于国事，乃不蒙念及，何也？）因令尹未得其，闻沈尹虞邱之贤，（沈[河南平舆北]，楚邑。虞邱时为沈尹。）使权主国事。置酒大宴群臣于渐台之上，妃嫔旨从。庄王（芈旅）曰：“寡不御钟鼓，已六年于此矣。今叛臣授首，四境安靖，愿与诸卿同一之游，名曰：‘太平宴’。文武大小官员，俱来设席，务要尽欢而止。”群臣皆再拜，依次就坐。庖进食，太史奏乐。饮至落西山，兴尚未已。庄王（芈旅）命秉烛再酌，使所幸许姬姜氏，遍送诸大夫之酒，（君所幸姬，却令其送酒与臣下，殊不合礼。）众俱起席立饮。忽然一阵怪风，将堂烛尽灭，左右取火未至。席中有一，见许姬美貌，暗中以手牵其袂。（可笑之甚，不知其意将欲如何？）许姬左手绝袂，右手揽其冠缨，缨绝，其惊惧放手。许姬取缨在手，循步至庄王（芈旅）之前，附耳奏曰：“妾奉大王命，敬百官之酒，内有一无礼，乘烛灭，强牵妾袖。妾已揽得其缨，王可促火察之。”庄王急命掌灯者：“且莫烛！寡今之会，约与诸卿尽欢，诸卿俱去缨痛饮，不绝缨者不欢。”于是百官皆去其缨，方许秉烛，竟不知牵袖者为何也。席散回宫，许姬奏曰：“妾闻‘男不渎。’况君臣乎？今大王使妾献觞于诸臣，以示敬也。牵妾之袂，而王不加察，何以肃上下之礼，而正男之别乎？”庄王笑曰：“此非所知也！古者，君臣为享，礼不过三爵，但卜其昼，不卜其夜。今寡使群臣尽欢，继之以烛，酒后狂态，之常。若察而罪之，显之节，而伤国士之心，使群臣俱不欢，非寡出令之意也。”（肯先将自己不是处打量一遍，罪之意便自然轻了。）许姬叹服。后世名此宴为“绝缨会”。髯翁有诗云：

    暗中牵袂醉中，玉手如风已绝缨。

    尽说君王江海量，畜鱼水忌十分清。

    一，与虞邱论政，至于夜分，方始回宫。夫樊姬问曰：“朝中今何事，而晏罢如此？”庄王（芈旅）曰：“寡与虞邱论政，殊不觉其晏也。”樊姬曰：“虞邱何如？”庄王曰：“楚之贤者。”樊姬曰：“以妄观之，虞邱未必贤矣！”庄王曰：“子何以知虞邱之非贤？”樊姬曰：“臣之事君，犹之事夫也。妾备位中官，凡宫中有美色者，未常不进于王前。今虞邱与王论政，动至夜分，然未闻进一贤者。夫一之智有限，而楚国之士无穷。虞邱欲役一之智，以掩无穷之士，又乌得为贤乎？”（高见卓识，千古名言，尤妙在即在设身处地上立论，有此，蔽贤之臣当羞死矣。）庄王（芈旅）善其言，明早以樊姬之言，述于虞邱。虞邱曰：“臣智不及此，当即图之。”乃遍访于群臣。斗生言蔿贾之子蔿敖之贤，“为避斗越椒之难，隐居梦泽，此将相才也。”（可见虽有奇材异能之士，若非在上之加意寻访，便不能自达，即知之者，亦无因而举也。）虞邱言于庄王。庄王（芈旅）曰：“伯嬴智士，其子必不凡。微子言，吾几忘之。”即命虞邱同斗生驾车往梦泽，取蔿敖朝听用。

    却说蔿敖字孙叔，称为孙叔敖。奉母逃难，居于梦泽，力耕自给。一，荷锄而出，见田中有蛇两，骇曰：“吾闻两蛇不祥之物，见者必死，吾其殆矣！”又想道：“若留此蛇，倘后复见之，又丧其命，不如我一自当！”乃挥锄杀蛇，埋于田岸，奔归向母而泣。母问其故，敖对曰：“闻见两蛇者必死，儿今已见之，恐不能终母之养，是以泣也。”（灾异之占，其不足凭者十九，楚俗尚鬼，故其说尤诞，孙叔贤者，乃亦不免为俚俗所囿。何也？）母曰：“蛇今安在？”敖对曰：“儿恐后复见，已杀而埋之矣。”母曰：“有一念之善，天必佑之。汝见两蛇，恐累后，杀而埋之，此其善岂止一念哉？汝必不死，且将获福矣。”逾数，虞邱等奉使命至，取用孙叔敖。母笑曰：“此埋蛇之报也。”（为善得报固是常理，然方才为善，便已望报，孙叔令堂颇有三家村烧香念佛妪气。）敖与其母，随虞邱归郢（湖北江陵）。

    庄王（芈旅）一见，与语竟。大悦曰：“楚国诸臣，无卿之比！”即拜为令尹。孙叔敖辞曰：“臣起自田野，骤执大政，何以服？请从诸大夫之后！”庄王曰：“寡知卿，卿可不辞。”（信之笃而举之勇，楚庄伯气可。）叔敖谦让再三，乃受命为令尹。考求楚国制度，立为军法：凡军行，在军右者，挟辕为战备；在军左者，追求蓐，为宿备；前茅虑无，中权后劲。前茅虑无者，旌帜在前，以觇贼之有无，而为之谋虑。中权者，权谋皆出中军，不得旁挠。后劲者，以劲兵为后殿，战则用为奇兵，归则用为断后。王之亲兵，分为二广，每广车十五乘，每乘用步卒百，后以二十五为游兵。右广管丑、寅、卯、辰、巳五时；左广管午、未、申、酉、戌五时。每鸣时分，右广驾马以备驱驰，至于中，则左广代之，黄昏而止。内宫分班捱次，专主巡亥、子二时，以防非常之变。用虞邱将中军，公子婴齐将左军，公子侧将右军，养繇基将右广，屈将左广。四时搜阅，各有常典，三军严肃，百姓无扰。又筑芍波（安徽寿县南）以兴水利，六（安徽六安东北）、蓼（河南固始东北）之境，灌田万顷，民咸颂之。楚诸臣见庄王（芈旅）宠任叔敖，心中不服，（庸识鄙夫，固宜有此。）及见叔敖行事，井井有条，无不叹息曰：”楚国有幸，得此贤臣，子文其复起矣！”（见行事有条而叹服者还算好，若今，则更将忌而挤之矣。）当初令尹子文，善治楚国，今得叔敖，如子文之再生也。

    是时郑穆公（姬）兰薨，世子夷即位，是为灵公。公子宋与公子归生当国，尚依违于晋、楚之间，未决所事。楚庄王（芈旅）与孙叔敖商议欲兴兵伐郑，忽闻郑灵公（姬夷）被公子归生所弑，庄王曰：“吾伐郑益有名矣！”不知归生如何弑君，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