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痛发烧，鼻涕直流，寒风灌衣领。满身颤抖之中，忽然给一把抱了起来。身子摇啊摇地，好似睡在摇篮里，跟着身子放落下来，小脚丫子透出了气，鞋袜给除下了。

    秀眉微蹙，带着些许不安，忽有厚暖暖的棉被盖上了身，脚下铺来毛毯，寒夜冷飕飕，脚下暖了，全身也暖了。跟着脑后一阵轻软，有垫来了稻枕，透出了一泥土芳香。

    难得遇上识相的，懂得过来伺候少，琼芳自然变成了小懒花猫，只是不想醒来。

    她蜷缩身子，揪紧暖被，睡得当真好香好甜。

    不知睡了多久，睡眼惺忪间，棉被像是望上提了提，琼芳心中忽起异感，缓缓睁开了眼，只见四下一片黑暗，面前一名男子俯身弯腰，看他眼望床板，鼻梁俊挺，那双凤眼既温莹、复俨然，正在替自己拍枕理被。

    好熟悉的一刻，琼芳睡得昏了，一见这男子的形貌，不假思索，小猫爪子提起棉被，形如鬼魅扑，迳望那男子上盖去，中还示以一声惊吓：“哇！”

    面前的男子伸指轻弹，一大力反震回来，气劲汹涌，猛如巨。那棉被倒卷上来，迳将琼芳包做一只大粽子，直往后飞撞。后脑勺碰地一声，已然撞上泥墙。

    “呜哇哇！坏啊！”琼芳挥手挥脚，迳在棉被里哭了起来。

    棉被给轻轻拉开了，眼前坐着一，他身穿褐布长袍，手端汤碗，不消说，自是昏晕前见到的卢云。琼芳彻夜寻访此，一见此坐在身边，心中先喜后惊。喜的是自己终于找到此，惊的是自己适才哭得凄惨，状如哭小童，不免给看轻了。她面颊火红，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扬起下，冷哼一声，以示天下无大事，唯有老娘高。

    正冷笑间，忽然身上一冷，又是哈嗤一声嚏，可怜她坐在床上，并无丝绢可挡，双手急掩之下，竟尔落得满掌鼻涕的下稍。

    美打嚏，水流无声，美擦鼻涕，暗中去除。果然琼芳偷偷伸出手来，迳把鼻涕抹在床板上，脸上仍做嫣然状。正自努力擦抹，忽见卢云睁眼望着自己，手中却拿来了纸，脸上神极为讶异，琼芳脸上大红，喝道：“看什么？没瞧过么？”

    面前的卢云不再是满面长毛的野，他系回发，剃去长须，一身褐色长袍整齐端正，果然便是傍晚时亲见的卢大。琼芳不知怎地，一给他盯着瞧，全身就觉得不妥适，连打嚏都觉得难为，只是越是发窘，身子越不听话，陡然鼻中发痒，又要再挂两条鼻涕，忽然一呛辣热气扑面而来，低一望，大水怪竟然端来了一碗热汤。瞧那汤水色呈暗褐，自是红糖熬煮的大烫姜汤了。琼芳心道：“这心肠不坏，居然懂得服侍。”她哼了一声，先接过纸，自管打了个嚏，跟着接过碗来，狠狠吹了几热气，便自低尝一。

    浓姜呛鼻，辣得鼻中通畅，琼芳赞了一声，呼噜噜地又喝一大，跟着砸了砸嘴，回味无穷。

    美喝海碗，喝哩哈呼。看那碗大如脸盆，汤汁浓烫，琼芳纳就饮，形似泼洗脸，状如老牛喝水，纵使姿容绝雅如西施，却也不免丑态百出。眼见卢云盯着自己猛瞧，琼芳面颊烧烫，赶忙抬起来，娇慎道：“走开！去旁边扫地去！”

    面前的小姑娘极面子，卢云只得摇了摇，起身避开。琼芳抓紧时机，一见卢云转身过去，赶忙仰起汤碗，咕噜噜地连喝十来，待得舌烧烫，果然鼻涕不流，呼吸顺快，喉也滋润许多。她喝了个碗底朝天，便拿着面碗晃了晃，大喊道：“店小二！过来收碗了！”

    大小姐颐指气使，大水怪便回来躬身服侍，琼芳见他单手接碗，手上布顺手挥出，便朝床板擦了擦，琼芳自是满心讶异：“好熟练。”

    眼见状元爷正替自己洗碗，状甚殷勤，琼芳心下有些得意，正要开吩咐宵夜，忽听远处钟声悠扬，却是天宁寺的佛钟响起。她啊了一声，心道：“原来我还在扬州。”转看身周四遭，只见窗外细雪飘飘，宁静祥和，转看屋内，却是一片败萧条，除了门边的那幅面担，便只剩下自己躺的这张床，其余全无长物。想起瀑布里的大水怪喜欢吃鱼，正要去找地下的死鱼骨，忽然醒起一事，忙道：“喂！那帮黑衣呢？”

    问话一出，卢云便走了回来，他在床边蹲下，伸手掏掏摸摸。琼芳心下大惊：“黑衣躲在床底下么？”正胡思想间，卢云直身站起，手中却提起一双鞋袜，置于炕边。琼芳啊了一声，低去望自己的小脚，这才见到自己露出了足趾，想来是卢云替她脱的鞋。

    眼见卢云望向自己的脚，不知心里以为是美是丑，琼芳脸色烫红，慌张之下，忙将脚趾藏棉被，她坐起了身子，咳道：“是……是你出手救我的？对么？”

    今夜自己本给黑衣抓了起来，此刻能逃过一劫，不消说，自是卢云的功劳了。只是琼芳不愿卢云得知自己簧夜过来找他，便绝不提此事。她含羞坐床，正等着大水怪回答，哪知这自行走向面担，跟着洗起了锅碗。琼芳呆了半晌，眼看他不理自己，却又不高兴了，一时面上红云消褪，大声道：“喂，我在跟你说话啊！你聋了么？”

    第二回问话，大水怪仍是背对自己，仿佛置若恍闻。琼芳心中暗暗生气：“好啊，又不会说话了么？”回思水瀑相遇的景，当时卢云吃难言，好似身有怪病，看他现下换回英挺外貌，却又成了喑哑之徒，当真莫名其妙。她哼了一声，大声便道：“这位老大哥，咱俩昨夜在顾家书房见过面的，你还记得我是谁么？”

    正等着卢云道出自己的名字，哪知卢状元低望地，久久无言，好似聋了。琼芳有些着恼了，她素来养尊处优，无论苏颖超、傅元影，在她面前谁不是必恭必敬、想尽法子逗她欢心？看这卢云冷淡沉默，不免让她大感不快，只得自道名姓：“喂！我是琼芳，你还记得么？”

    卢云既聋又哑，不理不睬，若非还会走动，恐怕真以为遇上了石像。琼芳暗叹一声，忖道：“可恨的家伙，瞧你跩到几时。”顾不得淑姿态，便两手扶住床板，一脚踩着冰凉地板，一脚远远伸出，便往卢云背后踢去。

    小脚偷偷踢了一下，便又快如闪电地缩回床上，眼见卢云转过来，便自两腿叠坐，模样温文有礼，含笑道：“有事么？”卢云一脸萧索，眼光在她脸上转了一转，便又低洗碗，琼芳却也不急不忙，便又依样画葫芦，再次扶着床板，举脚过去踢他。

    小脚正要踢出，惊见卢云手中多了一只筷子，虽然背对自己，筷却斜指足底的涌泉，若要实贝了，不免滚地大笑，琼芳脸上一红，只得缩回床去。这回卢云却也没转过来，只自顾自洗碗。

    琼芳心道：“再这样下去，他没发疯，我可先闷死了。得想个法子逗他开。”大眼儿骨溜溜一转，便又换上了可容，她左手抵着面颊，侧一笑，欢容道：“我小时候背过一幅对联，叫做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提声又道：“下联是什么？”

    景泰三十二年，卢云解了皇帝的绝对，上联正是“大雨淋漓，洗净大阶迎学士”，下联却是“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当年曾轰动金峦殿，引得无数大臣钦慕艳羡，说来这是卢云一生荣耀所在，琼芳稍稍出言试探，果见卢大双肩微微一动，好似想起了往事尘烟。

    正等他出言来答，却见卢云站起身来，端着大碗走回面担，看他洗好了碗，却又拿起布来擦。

    怪物……

    三番四次开问话，这却都置之不理，再看床边搁着自己的鞋袜，想来卢云早已下了逐客令，只是不直接说而已。琼芳彻夜寻找卢云，好容易找着了，哪知却成了棺材店里打瞌睡，一磨牙。满心烦恼间，正待坐起身来，忽觉肚中一阵剧痛，得琼芳双手捧腹，喘道：“窝……窝……”她中痛楚喘息，迟迟说不出话来，身子颤抖之下，便已摔下床来。

    正要撞上地板，陡然间一双臂膀伸了过来，接住了琼芳，正是卢云来了。

    琼芳小腹剧痛，她躺到大水怪怀里，目光含泪，两手抓住了卢云的臂膀，喘道：“窝……窝……窝……”卢云原本神态萧然，此时见她痛苦哀号，好似随时都要毕命，不由心下一凛，沈声道：“你怎么了？可是那柄刀的余毒未消么？”魔刀威力如何，卢云亲身所试，看琼芳神如此痛楚，自是魔刀余威犹在漾，他怕琼芳经受不起，便将她横抱怀，要为她驱毒疗伤。

    眼看卢云将自己牢牢抱怀中，脸上大现关怀之色，琼芳心下大慰，她举起手来，哽咽道：“窝……窝果卜……”卢云双眉一轩，急忙捏了捏她的中，沈声道：“什么窝果卜？你想说什么？”

    琼芳低声喘息，含泪道：“窝果卜丝师……”她眨了眨眼，叹道：“你是大白痴。”

    大水怪装聋作哑，一问三不知，琼芳便来个东倒西歪，要死不活，果然计策得逞，便把他骗得开了。眼看卢云瞠目结舌，琼芳心下得意，竟尔娇声大笑起来。她软腻在卢云的怀里，取笑道：“听不懂自己的妖怪话么？窝果卜丝师，汪汪、喵喵、咩咩，狗狗话，山羊话，猫猫话，我全都会说呢。”

    卢云醒觉过来，这才明白琼芳在取笑自己。当时他身处水，乍见琼芳之时，只因多年不曾启齿言语，自是齿不灵，这才满“窝果卜丝师”。他叹了气，双手一松，便将琼芳扔回床上去了。他转过身去，自管挑起面担。淡淡地道：“琼小姐，难得水瀑相逢，扬州二次巧见，盼你珍重玉体，再会了。”琼芳怕他走了，大惊便呼：“卢哥哥，跟你闹着玩的，你别生气啊！”

    卢云是个骄心忍的，当年京城再会，纵使满腹相思，也是倏忽来去，即使以顾倩兮的手段，却也拉他不住，如今不过与琼芳萍水相逢，心中更是了无牵挂，只待离开这间屋，那便是千山万水，永无相见之。所谓一物降一物，顾大小姐没法子对付的，琼大小姐却有办法应付，眼见卢大拂袖而去，随时都要推门而出，琼芳却是不慌不忙，她先把两只小手一举，遮住了脸面，跟着呜地一长声，竟然低啜泣起来。

    卢云正要推开房门，却听少夜半啼哭，琼芳居然泪洒当场，卢云停下脚来，蹙眉道：“你又怎么了？”琼芳收住了泪水，摇道：“我已经死了。”

    琼芳语不惊死不休，第一句话便说自己魂归极乐，料来卢云不得不理。哪知卢云已知这位美姑娘老是调皮捣蛋，满胡言语，做不得真，摇了摇，便要举手开门，脚步才动，便听悲声哀嚎大起：“爷爷！芳儿要死掉了！你快来救芳儿啊！”

    琼芳放声大哭，哀哀婉转，低低戚戚，让心生侧然。卢云叹了气，只得转过来。状元爷才一回首，小姑娘便又收泪止哭，噘嘴无声。卢云呆了半晌，便又转向门去，岂知颈才动，少旋即恸声啼哭，声若洪钟。

    卢云走了又停，停了又走，每逢自己转身推门，必然引得琼芳大哭大叫，可只要停下脚来，她又收泪止哭，竟是屡试不爽。卢云终于生气了，沈声警告：“你举止怪异，究童意欲何如？”

    琼芳斜坐床边，哽咽道：“你先过来坐下，我慢慢告诉你。”卢云不愿靠近她，摇了摇，便要迈步行开，脚步才一举起，雷霆般的少惨哭便又大起：“爷爷！芳儿死掉了！你快来扬州收尸啊！”

    天下子万万千，气韵仪态大不同。看公主温柔，兮高傲，胡媚儿凶狠、娟儿娇憨，可说各有千秋。但要说到“刁蛮”这两个字，却没一个子及得上琼芳。

    琼芳无所不刁，既刁蛮、又刁钻，撒起娇来宛如小儿可，脾气上来却又可以轰天炸地，宛如晴天霹雳。以苏颖超的狡黠灵活，也只能和她勉强打成个平手，卢云老迈年高，却要如何招架刁钻美？想来只有给耍得团团转的份儿了。

    果然卢云叹了气，想起这孩儿坠水瀑，曾与自己共历生死大险，却也不好公然置她于不顾，只得走了回来，要听她把话说个明白。琼芳抛下了少阁主身段，连番来欺，势道自然厉害。她见卢云双眉紧蹙，虽然坐于床沿，却只低望地，想来根本不愿与自己说话。琼芳收住泪水，叹道：“不许做那鬼样子，好生难看。”

    老学究换了个容，闭目养神，琼芳眼眶一红，哽咽道：“这也不好，看来像是傻瓜。”卢云心下着实不悦，一时双目圆睁，沈声道：“你到底想如何？”琼芳见了他的凶貌，不由满心畏惧，抽抽噎噎间，再次哭泣出声。

    倒楣透的小年夜，卢云心下疲倦，不由摇了摇。他昨夜才从顾府出来，满腹心事无诉，谁知还要陪这天真少玩儿？想到烦闷处，只得伸手抚面，低声道：“琼小姐，我还有事要办，请你莫要胡闹。”

    卢云出言责备，琼芳却只哽咽摇，哭道：“没礼貌。”卢云讶道：一我没礼貌？“

    琼芳含泪：“爷爷说过，和别讲话要先说自己的名字。那才是有家教的乖宝宝。”

    卢云心下不快，登时沉下脸去。那琼芳倒也有求必应，一看他低思故乡，立时又哭了起来。卢云实在拗不过这个小姑娘，却又不能把她一掌打死，只能僵着一张老脸，寒声道：“在下卢云，见过琼姑娘。”

    琼芳自知得计，中却呜呜哭了起来，摇道：“胡说，你不是。”卢云按耐了脾气，道：“我是。”琼芳放声大哭：“你说，那方才问你对联，你为何答不出？”

    卢云叹了气，低声道：“都是往事了，何须多提？”

    卢云满腹感伤，区区三言两语道来，自得一把心酸泪。琼芳却不领，她挥手踢脚，大哭大闹：“不管！不管！你一定要说！不然你就是假冒的！”琼芳娇娇，樱频哭唤，听来有如乌鸦扰，卢云耐不住烦，只得道：“行，我说。”

    琼芳大喜之下，便又住了，一片宁静中，卢云吸了气，低沉思间，却迟迟没有声音出来，琼芳正要再闹，却听卢云咬住了牙，勉力道：“大雨淋漓，洗净大街迎学士……”回思京城云烟，他心中一酸，只得别开去，低声又道：一天雷霹雳……打开天眼……看文章……“

    轰隆一声，天雷打落金峦殿，雨水打得四下一片水气，金台上的九五至尊仁慈和蔼，台阶下的新科状元高材傲物，两一个垂首含笑，一个跪地凛答，背后响起了喝彩，只消回首望去，便能见到大殿旁笑吟吟的岳丈，回家之后，便能见到那暗生闷气的倩兮……在那个喜气洋洋的北京里，有侯爷、有仲海、有定远……那是个好不热闹的中秋月圆……

    雪花纷飞，扬州孤寒雪夜，卢云回到了屋，孤身独坐，那嘴角隐隐牵动，像是流泪的石像。

    很像，真的很像……琼芳暗暗惊呼，面前那张面孔像是失落了什么，又像是强忍着什么……琼芳看得出来，面前的卢哥哥想要藏住他的思，他想躲起来……

    十年过去了，上苍无尽击打，终将卢云打为一柄藏锋古剑，让他光辉缩敛，神气内藏，再不露一心事。只是无论他怎么努力隐藏心境，他还是瞒不过少敏锐多的目光……因为这样悲郁多的脸庞，琼芳早已见过。也正是因为这身无奈落拓，方才让她管不住自己，连夜过来寻访……

    也不知过了多久，琼芳拍手欢笑道：“正牌货！你果然是景泰朝一甲状元爷，长洲知州卢云卢哥哥。不是冒牌的喔！”说着大了胆子，拿起了卢云的两只手，作势去拍。

    卢云听琼芳叫自己的来历，却也不感惊讶，想来昨夜裴邺一定告诉她了。只见他神气默然，轻轻挣脱琼芳的小手。琼芳见得卢云的内敛，却是一也不感到陌生，与这男子相处，她好似熟稔之至，什么也不必想，便知该怎么对付。霎时双手举起，形如小猫洗脸，先呜地一声，又哭道：“完蛋了。”

    眼看卢云毫无知觉，琼芳登时挥舞手脚，大哭道：“完蛋了！你没听见么？”卢云醒觉过来，只得咳了一声：“完蛋什么？”琼芳哭道：“我遇到麻烦了。”

    终于说上正题了，琼芳一个心念，便是把卢云当成了万灵丹，只要能说动此援手，那就万事不愁了。难得有机会当面哭诉，自要抓紧时机。耳听麻烦到来，卢云自是面露疲倦，低声道：“有要为难你么？”琼芳用力，一把拉住了他，大哭道：“是啊！是啊！一个月前有只疯狗冲太医院，汪汪咬，好生凶狠……”琼芳说话不着边际，卢云不免有些纳闷，反问道：“疯狗？真狗还是假狗？”

    琼芳脸上一红，大声便道：“疯狗就是疯狗！哪还分什么真假？这只疯狗穿着黑衣服，上带着黑罩，见就咬，武功好生厉害，一路还打伤了好多，卢哥哥，他们要找我的麻烦哪！你得帮我！帮帮我！”正哭得厉害间，卢云心下微微一凛，想起今夜遭逢的黑衣鬼众，沉吟便道：“黑衣？他与今夜那帮有关么？”

    琼芳今夜险些受辱，一提这帮黑衣恶鬼，自是又恨又怕，她双手掩面，忍泪道：“我不晓得他们是不是一伙的……可我晓得他们全都是……”说到忿恨处，不由握紧了拳，尖叫道：“镇国铁卫！”

    大鸟双翼全展，睥睨天地万物，这是几个时辰前亲眼所见的图徽，早已烙脑海。此时乍然说出鬼名，屋中竟似飘起了阵阵寒气，让不得不怕。卢云久不问世事，自不知“镇国铁卫”的大名，也不知是朝廷新立的厂卫，还是什么江湖黑帮。他拍了拍琼芳的背心，略做安慰，问道：“镇国铁卫……他们是朝廷的下属么？”

    昔年景泰王朝专用厂卫监管群臣，江充辖有锦衣卫、刘敬下管提督东厂，这个“镇国铁卫”若是朝廷暗中喂养的刺客，自也不足为奇。琼芳迟疑半晌，嚅啮便道：“我……我也弄不清楚……反正月初太医院先闯进一条黑衣疯狗，他边叫边咬，一气咬伤了五十八名好手，好生凶狠，之后还打伤了哲尔丹，闯惠民药局，又伤了我的……我的……”说到此处，睑上一红，竟没把话说完。卢云奇道：“又伤了谁？怎么不说了？”

    琼芳低垂目光，转开了话，细声道：一卢哥哥，你认得现任的华山掌门么？“

    卢云回思往事，沉吟道：“现任的华山掌门……你说得是苏颖超那小孩？”琼芳连连颔首，道：“没错，正是那小……”她满面飞红，忙道：“喂，家年纪不小了，你别这样唤他。”

    昔年宁不凡封剑退隐，卢云便曾在华山见过苏颖超，当时见他形俊貌美，悟不俗，便曾啧啧称奇。他听琼芳语带抱怨，撇眼去望，只见小姑娘脸上带着一抹羞红，卢云心下了然，已知这位苏君地位不同，必是小小玉的心上。

    琼芳见他眼光飘来，不由有些腼腆，忙道：“嗯……他……他是我的……我的好朋友，你别想歪了。”金童玉，佳偶天成，琼芳越是如此说话，卢云越作如是观，他微微一笑，便道：“这位苏掌门在何处？莫非也在江南么？”琼芳叹道：“别提了，他至今重病卧榻，哪里能来江南？若不是为了找他师父……我……我也不会去贵州了……”

    卢云了，那时琼芳坠水瀑的第一句话，便是询问自己是否便是“天下第一”

    宁不凡，原来是为郎千里寻师来着。他凝视着琼芳，问道：“这位苏君身上带伤，莫非也是给黑衣害的么？”

    琼芳素来明朗豪迈，此时却是吞吞吐吐，低声便道：“那也不是，他是生了心病……

    傅师范说他如果解不开心结，这辈子都不能使剑了。“琼芳为郎圆谎，这辈子也非第一次，此刻却说得胆战心惊，她低下去，转从怀里找出一张字条，反手递给了卢云。

    这张字条来历重大，正是宁不凡亲手藏泥丸，传给苏颖超的救命之宝。虽说这是郎的东西，但此时琼芳对大水怪信服有加，便将字条递给了他，想卢云慧眼独具，或能瞧出个中端倪。

    卢云细看字条，但见笔画雄浑，一道道如同水瀑飞泻而下，仿佛又让他见到了白水大瀑。他心下领悟，颔首道：“便是这东西引你到水瀑来的，是不是？”琼芳微微苦笑，却是了。

    若非这字条上画了大瀑布，众也不会误打误撞，错以为宁不凡躲在水瀑里，琼芳更不会无端坠下水瀑，就此遇上卢云。想起连番错阳差，琼芳蹉叹连连，问道：“卢哥哥，宁大侠为何留了这张字条下来？莫非他早就知道你住在水瀑里，这才引咱们过来找你么？”

    卢云摇了摇，宁不凡早于景泰三十二年退隐，事隔两年之后，自己方才坠水瀑。

    无论这位“天下第一高手”如何神机妙算，断无可能在退隐时得悉自己的行踪。更何况两平平，便算宁不凡知悉消息，至多差通报自己的亲友，也绝不会引得徒儿的心上亲来水瀑冒险。想到此处，卢云心也感纳闷，他低再看字条，忽然手掌一颤，眼里却见到了异样之处。

    卢云心下一凛，当下凝手不动，低再看，只见瀑布水墨苍浑，下笔或轻或重，或由浅，或由浅，笔画处处留白，处处玄机，好似合著什么道理。

    卢云看得兴起，忽道：“这字条是打哪来的？”琼芳茫然道：“宁先生传下的啊。”

    卢云摇手道：“我不是问这个，我的意思是说，这字条是从何处取来的？”琼芳喃喃地道：“从一颗泥丸里，这很要紧么？”卢云听得泥丸二字，霎时已有定见。吩咐道：“是了，这字条画得绝非瀑布水帘。里另外有东西。”琼芳讶异道：“有东西？那是什么？”

    卢云细望字条，摇道：“我一时也说不清楚，总之这张纸条不能单凭眼来看，否则给纸图蒙蔽了，永远也找不出真相。”琼芳茫然不解，嚅啮地道：“卢哥哥，你……你能否说清楚些？”

    卢云摇了摇，将字条还给了琼芳，道：“我并非华山门，不该多说家门里事。

    不过你可以转告苏少侠，便说断处就是起处，绝后方能逢春，如此一来，或能参秘密所在。“

    琼芳听得秘密如此隐讳，不由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智剑名满天下，威力非同小可，以苏颖超的自负骄傲，想来也不喜欢给外来教。她叹了气，低声道：“能参透便好，他最欢喜练剑了。”她原本笑颜常开，此刻却眉目锁，好似若有所思。

    正想间，忽见卢云站起身来，整理了衣衫，琼芳奇道：“你……你要做什么？”卢云俯下身来，温言道：“在下已依约听完姑娘的心事。虽说帮不上大忙，却也多少尽了，我该走了。”说着反身挑起面担，推开了门，又要离去了。

    琼芳大惊道：“等一下！你……你不和我回去驿馆么？”卢云摇道：“扬州一行，卢某心愿已了，我想早返乡整理故居。明是除夕，你的同伴必然挂记你，姑娘早些回驿馆吧。”大树千丈，落叶归根，卢云大难不死，果然起意归乡。眼看大水怪便要飘走，琼芳尖叫道：“不行！不行！不许你走！”一时用力挥手踢脚，硬是不依。卢云并不理会，当即推门跨步，轻声道：“再会了，琼姑娘。”

    门板关上，大水怪就此溜逃。琼芳尖叫道：“卢云！你等等我！我和你一起走！”慌张下急急套上鞋袜，便也直追而去。

    时近午夜，才一打开门来，街景便已收眼中，看年关在即，街道仍极烦嚣，不少男仍于街中熙攘夜游。琼芳移目四顾，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她心里发慌，东奔西走，又烦又恼之余，忍不住重重一顿足，居然哭了起来。

    这趟南下贵州，一切全为了寻访宁不凡的下落，好容易几经波折，终于带回了一个绝代高手，岂料最后还是让这跑得不见踪影，落得空手而回的下场？想到悲伤处，自是哭得梨花春带雨，这回却是真哭了。

    正哭得凄惨间，回眸街角一隅，惊见灯火阑珊下寒影偻身而过，不是卢云的背影是谁！

    断落的丝线再次衔接起来，琼芳如中雷击，慌忙追上前去，纵声喊道：“卢哥哥，你别走啊！”叫声一出，背影如受风吹，飘得更加快了，转眼便要绕过街，再也追赶不上，琼芳自知轻功远远不及此，当即停下脚步，双手握拳，尖叫道：“正道！就是做对的事！”

    往志向呼唤，果然街中那个寒影立足不动，跟着回眸过来，凝视着急奔而来的琼芳。

    昨夜与裴邺一场对答，卢云亲道出这两句话之时，泪滚霜腮，当真是无尽苍茫，琼芳大受感动之余，从此牢记心。此刻急下而出，果然收得奇效。

    琼芳跑得气喘吁吁，也是怕大水怪退隐了，双臂抢先撑开，拦住了道路。大喊道。“卢哥哥！不许走！你必须留下来！”卢云摇了摇，反问道：“留下来？为了什么？”

    琼芳抓住他的臂膀，大声道：“卢哥哥！天下百姓受苦受难、朝廷和怒苍打得难分难解，这些你都是亲眼见到的！你必须留下来！你要帮助我们、帮助天下！”

    卢云肩挑面担，驮着背、沉着脸，只在遥望满街，瞧他面少欢容，好似心事重重。琼芳怕他忽然逃跑，一时只拼命拉着他。过得半晌，卢云忽地叹了气，低声道：“琼姑娘，天下真要我帮么？”

    卢云身为儒生，年轻时的志向正是万世万民，此时年过不惑，居然说出这么一句话来？琼芳惊惶疑惑，尖叫道：“当然要帮！因为你是孔门儒生！你的天职便是为国为民、便是去天下！你当然要帮他们！”

    卢云仰望雪夜蒙天，牵动了嘴角苦纹，听他幽幽地道：“琼姑娘，天下等高，无论男老幼，每个生来都有一柄剑，无论是皇帝还是乞儿，除非自己甘心弃剑顺从，否则谁能左右他们的命运？”琼芳喃喃地道：“你……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卢云眯起了眼，黯然道：“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谁来大声疾呼？”听得卢状元如此颓废，琼芳已是呆傻了，她不惜簧夜来找这个，正是因为那句“正道”，岂料卢哥哥变成这个模样？眼看小姑娘眼眶红了，随时都会哭，卢云低下去，轻抚她的面颊，柔声道：“琼姑娘，卢某离乡一十三载，功名有了，官做了，命也丢了。浮生若梦，但愿后半生能该的，去做该做的事，这是我最后一心愿，盼你体谅。”

    琼芳心中发冷，若非亲耳听闻这些话，当真打死也不信。她扑卢云怀里，用力打着他，哭道：“假儒生！骗子！只顾自己好，不顾别死活，自私自利，什么做对的事，全都是假的！骗的！”

    诚哉斯言，此际卢云早非弱小，以武功而论，他内外修，武功大成，说来江湖上并无几个对手。谁知他心有千千结，再再难解，终于让他形销骨立，宛若废。琼芳说他不顾天下死活，倒也不算说错了。

    琼芳趴在卢云的怀中，只是又哭又骂，悲愤无已，卢云却也没推开她，他遥望满街，回思多年来的际遇起伏，心中自是感慨无限。

    没懂的，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的最后一役就已经结束了。在那笃信的志业崩毁之时，他的长剑早已断折，他的火焰也己熄灭，如今面对失望的间，他不过是个过客而已。

    也不知过了多久，卢云始终默默无言，他听琼芳哭得凄惨，只趴在怀里不肯走，卢云本并非冷漠之，眼见小姑娘神若此，不由略起怜意。他轻抚琼芳的发稍，柔声道：“琼姑娘，这十年下来，我心里一直有个疑惑，始终无法清澈。如果你能为我解开，也许我还能替你做事。”琼芳心中生出希望，急忙抬起来，拼命颔首：“行！你想问什么难题，全都随你！”她不知卢云要出什么怪题目下来，正慌张忖量间，却见卢云举起手来，遥指街中的腊铺，低声道：“瞧那儿。”

    时在午夜，夜市喧腾，闹街上挤满了百姓，琼芳顺着卢云的指端去望，只见一名少年伏在腊摊旁，年约弱冠，看他鬼鬼祟祟，正将几条腊藏怀中，却是在偷东西。那店铺主忙着招呼客，竟是不觉不察。琼芳向来嫉恶如仇，路见不平，便要高呼示警，哪知卢云伸手拦住，摇道：“琼姑娘，在你呼喊之前，卢云想请你回答一事，什么是你心中‘对的事’？”

    琼芳不假思索，小偷儿不劳而获，窃盗旁辛苦所得，怎能不加严惩？凛然便道：“卢哥哥，偷窃便是错，包庇便是罪，我今不去揭发他，来不知有多少等着受害。我这样回答你，可还妥适么？”卢云垂下去，轻轻叹了气：“你能见义勇为，那是再对不过了。”

    琼芳听他夸奖自己，大喜之下，急忙取出了折扇，奔街心，提声便是一喝：“站住！小偷儿！”京城侠到来，那少年给叫了行藏，一时大惊失色，抓起了腊，拔腿直奔。街上百姓纷纷醒觉，怒喊道：“又是他！又是这小子！大家快追！”

    琼芳听了那个“又”字，已知来是个惯窃。看那少年眼明手怏，须臾间夺路而逃，直朝一处陋巷窜去，转看众乡亲哗哗奔走，犹在中四下搜索，却已给甩脱了。

    琼芳身怀武功，江湖也颇有阅历，哪怕一个少年小偷？一时不慌不忙，转朝街上瞧去，只见卢云放落了面担，也正朝自己走来。琼芳心下大喜，料知卢云要与自己一起行侠仗义，笑眯眯便想：“太好了，扬州治安可要大好啦。”当下更无犹豫，便悄悄尾随少年巷。

    才巷中，便见那少年快步奔跑，犹在慌张回望。琼芳使动了轻功，登从他上跃了过去，转身望他肩上一拍，微笑道：“小贼，上哪儿去啊？”那小偷少年大吃一惊，一拳挥出，便望琼芳面上招呼，琼芳身怀武艺，岂是常所能相比，举脚一绊，那少年便摔了个狗吃屎。她将少年一把拉起，笑道：“走吧，随我过去衙门了。”

    猛听衙门二字，那少年好似给戳了一刀，一时拼死挣扎，大声道：“放开我！我不要去衙门！贱货！烂婊子！快快放开我！”琼芳听他骂得损，一时脸上泛火，正要住哑，哪知手指还未触及，那少年竟然哑了嗓子，不敢胡骂了。琼芳心中微微一奇：“怎么？卢哥哥来了么？”

    撇眼去望，却没见到卢云的身影，转看那少年，却见他面朝巷内，双手挥舞，神色惶惶，似在打什么手讯。琼芳啊了一声，心道：“这小贼有同伙！”

    顺着少年的眼光去瞧，只见一批幼童躲于墙下，诸童衣衫褴褛，大的年不过七八，小的方才四五，虽在大寒冬，却没一穿鞋。看众童眼中含泪，俱在望着那名少年，好似想要救他，却又不敢过来。

    琼芳大吃一惊，自没料到歹徒如此幼弱，她轻挪脚步，正要过去问个明白。孰知脚步方动，大堆石块扔了过来，众童哭叫投石，嚷道：“坏！坏！”琼芳慌忙问避飞石，她这辈子行侠仗义，从没给称做坏二字，放声便喊：“住手，我不是坏，住手了！”

    正在此时，背后脚步响起，听得一名男子怒喊道：“在这儿了！总算找到小贼啦！”

    腊铺老板来了，看他率了十来名壮丁，循着琼芳的脚步追巷中。他抢先奔来，举脚踏住小偷儿，一拳一拳望他身上招呼。众童尖叫道：“哥哥，不要打哥哥啊！”哭叫之中！全数出奔来救，众壮丁如获至宝，齐声道：“大的有了，小的也都冒出来啦！大家快抓住他们！”

    众壮汉同声发喊，陋巷里追打不休，但见贫童四散奔跑，有的窜狗，有的翻墙而逃，只是无论亡命何处，中都不住哭嚎，想来不知何去何从。那少年倒在地下，兀自尖叫不休：“别碰他们！谁敢动他们一根毫毛，小心我杀你们全家！”那老板怒道：“放！还敢逞凶？”拿起扁担，狠狠朝那少年背上砸去，只打得他吐鲜血，半天爬不起身。

    大街纷一片，琼芳想起了屯贵的小白龙，心下怜悯，赶忙拦住那老板，劝道：“行了，别这样打他。”那老板怒道：“你可怜他？谁来可怜我啊？今不打死这罪，难道乖乖让他偷抢么？”琼芳听他说得有理，不由言为之涩。那老板理直气壮，登时回过去，便朝众乡亲呐喊：“大伙儿告诉她，咱们给偷了多少回？”众纷纷喊道：“也偷、夜也偷，偷不胜偷啊！”

    那老板抓起少年，连出十数拳，只打得满身是汗，听他喊道：“王八蛋！别可怜你，谁来可怜我？不过蒙饭吃，却要供养你们这帮小贼，你要是活不下去，趁早通报爷爷一声！”提起扁担，吼地一声挥落，便望那少年砸去，堪堪就地正法之际，忽然手腕给拉住了，背后传来一声叹息，幽幽地道：“朋友，你无权杀他。”

    众听了话声，全数回首来望，只见一名男子站于群之中，他身穿粗布长袍，约莫八尺来高，眼光微微挪移，一气度自然生出，琼芳见卢云来了，自是大喜过望，卢云向她打了个手讯，示意她退到一旁，他要亲自下海调解。

    那老板上下打量卢云，怒喝道：“你是谁？也想管闲事么？”卢云摇道：“我非官，二非匪，无权无势，岂敢管什么闲事？”那老板冷笑道：“不敢管，那便少罗唆，来！咱们报官去！走了！”

    官府大牢，便是间地狱，只要给沾染上了，一辈子难以洗脱，那少年惊惶害怕，只是拼命挣扎，卢云行到众乡亲面前，袍袖拂出，一柔力到处，登让众退开一步。那老板惊怒迸，喝道：“原来是个练家子！大家一起上！”卢云无意出手伤，他退开一步，俯身拉起那少年，带到那老板面前，温言道：“这位爷台，在下别无他意，只是想恳求您，在扭送这孩子去官府前，务必瞧着他，瞧仔细。”

    那老板冷冷地道：“瞧什么？怕我错认小偷么？啐。”他瞪着少年，想起街坊镇给这群小无赖滋扰，大怒便喝：“贼！”那少年一听这个“贼”字，立时咆哮怒号，看他拼命向那老板抓去，目光满酝悲愤恨火，乍然看来，竟如着魔一般。便在此时，场内儿童受了感应，无不发出尖锐悲叫。

    暗巷里凄厉悲叫，闻来有若鬼哭神号，让为之惊骇。众乡亲吞了唾沫，忍不住向后退开一步，那老板也是面色为之一变。卢云静静问道：“老板你说，他为何悲愤哭叫？”那老板骂道：“他自知要死啦！能不哭吗？”

    卢云摇了摇，说道：“死便死了，那也不必恨成这样。诸位，这少年之所以悲恨哭叫，正是因为他被咱们当成了……”他伸手出来，轻抚那孩子的，怜声道：“老鼠。”

    陡听此言，众全都安静下来了，那孩子则是咬住牙龈，啜泣出声。卢云抚摸少年的，轻声又道：“只有对待老鼠，咱们才会用杀的、用毒的，来个眼不见为净。可房子早已脏了，无论毒杀多少老鼠，都还会有新的涌出来……诸位，咱们该怎么办？”

    那老板怒道：“那还不容易，如数杀光啊！”卢云摇道：“杀了一百只、杀了一千只，杀了一万只，总还会漏掉一只。你们可知这逃走的一只，叫做什么名字？”众怒道：“老鼠还有名字？你别再说书啦！”卢云不应不答，只将目光转到那少年身上，低声道：“诸位，他叫做萨魔。”

    仰天怒号的九尺巨汉，逢男则杀，遇则，杀盈野，不顾廉耻，比之狮虎还要凶残千百倍。满场众不知萨魔是谁，无不冷笑以对，便连琼芳也是一脸茫然。卢云不去理会众，他凝视着少年，轻声又道：“他是罪没错，但他也还是个，咱们拿便宜法子对付他，像对付老鼠般除灭他，有朝一，等他长得比咱们还高还壮，他便会回来找我们！无论男老幼、正邪善恶，他都要全数杀掉、吃掉，如数相报……诸位，到了那一天，咱们该怎么办？”

    “杀掉他啊！”砰地一声大响，扁担砸落，卢云竟然挨了一记闷棍。

    力道反震，扁担断折飞起，但见血漫面颊，顺着卢云的鼻梁滚落腮边，他虽有内力护身，却未习练铁布衫之类的外门硬功，虽把扁担震断了，却也不免给打伤了皮。

    琼芳大惊失色，看那卢云明明一身武功，居然毫不还手，正要奔上，却见卢云举起手来，示意她莫要涉。他仰天忍气，自从怀中取出银钱，抑声道：“今你是强，他是弱，你是对，他是错，所以你更该公平地对待他！便像是……”他遍望众，一字一顿：“对待你自己。”

    此言一出，满场愕然，只见小偷少年低饮泪，腊老板满面惊诧，众嘴唇喃喃，俱都在思索卢云的说话。卢云牵起那少年的手，将铜钱放他的掌中，便要他亲手给老板。

    雪花片片飘落，那少年满面泪水，在众的观看下，钱子儿悄悄送出，老板手中。

    当琅琅……铜钱开满一地花。

    “T.M.D疯子！一伙的！”那老板清醒过来，已将钱子儿狠狠砸向卢云，众涌了上来，扁担木棍一齐飞，全数对着卢云与那少年招呼，那少年尖叫道：“放开我！放开我！”卢云不肯放，只举掌护住了他，那少年一心只想脱身，眼看场面大，卢云却不让自己走，急之下，抓起他的手背，两排牙齿加力，奋力咬落。

    鲜血迸出，卢云的手背给咬得出血，脑门却又挨了一记问棍，铜钱飞洒，水火攻，一片叫嚣吼骂中，远处脚步杂杳，官差已然提刀赶来，高声喝话：“别打了！小贼在哪儿？”

    照章行事的来了。一旦送朝廷的手中，一切便要便宜处置。可怜少年的一生即将“为国为民”，成为“杀儆猴”里的那只、“杀一警百”的那个一。

    默默无言之中，卢云的五指终于松开了，那少年一得自由，立时领着满街弟兄逃逸而去，临行前不忘一声喊：“猪只们！不过偷你一斤，你敢这般整我！瞧少爷明纵火烧店！烧死你全家！”逃的逃，追的追，众呼喊打杀，场面大，却把满面鲜血的卢云留了下来。

    卢云垂下去，独悄立巷中，他将手掌抬起，碧血洒落雪地，在面前画上了一道血线，将他与大尘世隔得开了。

    儒侠一心守护的，非为国家刑法、非为乡愿习俗，而是那三纲五常里的。可他们血染衣襟，费心尽力，最后却只能像这样垮在这儿，轻轻地垂泪苦笑。

    失落的生，失望的间，可怜饥荒杀，野兽吃，可天下最能杀的，还是。

    濯缨濯足，皆由自取，方今世道如此，未尝不是大家心中所愿？何须谁来痛心疾首、谁来大声疾呼？

    大风起兮，漫天飞雪落下，掩住了卢云遗下的血痕，最后的界限消逝，十三年前的卢老弟，十三年后的卢大叔，两者一同跪倒在地，热泪哽哽，化开了寒冬霜雪。

    生若梦，夫复何言？卢云举起衣袖，轻轻拭了泪，正要起身离开，忽听当琅一声响，一枚铜子儿落在面前，卢云微起诧异，未及去望，又是一枚铜钱儿坠到了地下。

    卢云满心讶异，赶忙抬来看，惊见巷中儿童一个个俯身四走，看这群孩童衣衫贫，正是方才那群流乞儿，只见诸四处捡拾铜钱，寻获之后，便又一个个扔还过来。

    卢云大吃一惊，不知这帮孩童怎地转了，居然不再奔逃？转望其余百姓官差，竟也不再追赶儿童，只默默在一芳观看，卢云一脸错愕，正想问话，忽听歌声悠扬，听得少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发怒天大雨，淹寻常百姓家。

    怪诞迷信的歌谣，发自那清亮的嗓音里，却也显得十分明脆快洁。卢云回去望，只见巷搁着自己的面担，一名郎坐在上，左手上下抛著令牌，右手轻摇折扇，美腿叠坐，脚尖摆啊摆地，不消说，自是少阁主来了。

    琼芳，也只有她的权势手段，方能轻易镇住场面，让纷争两造一同俯首称臣。

    眼看卢云一脸惊讶，琼芳跳下面担，笑吟吟地行将过来，她捧起满地的铜子儿，卢云的掌心，笑道：“水神师父，我这样办事，可算是你心中‘对的事’么？”卢云两手捧着铜子儿，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把低了下去，嘴角泯了泯，好似有些腼腆。

    旁观百姓极多，一个个在旁窥看，琼芳打小见惯大场面，自是毫无忸捏。她举起手帕，自替卢云擦了鲜血，眼见他低垂首，忽然心中柔微动，提起脚跟，逐望他的面颊一吻。

    众百姓儿童大为惊叹，议论纷纷，卢云没料到她会亲吻自己，慌张下举袖拭面，擦出了一条大血痕，望来真如胭脂也似。琼芳见他怕羞，登时笑道：“卢哥哥，别苦着脸了，咱们该启程啦。”卢云慌道：“去……去哪儿？”

    琼芳仰凝视着他！凛然道：“去平定天下。”

    卢云大惊不已，不知琼芳何以出此豪言，还不及问，却见这位少阁主自动自发，自管坐上了面担，就等状元爷挑担离开。卢云讶道：“你不回驿馆了？”琼芳神色不悦，摇道：“当然不回去了，我方才接到消息，说皇后娘娘急着见我，我得借你的脚力，送我一程。”

    旁观百姓官差听得皇后娘娘四字，忍不住一阵惊呼，各自议论纷纷。只是琼芳吓得动百姓，却支不动卢云，看他低下脸去，料来不愿应允。琼芳哼道：“疯狂雪大，水陆通都已断绝，要是连你也不帮我，我只好向你讨债了。”前几句话合理，最后一句却是奇峰突起。卢云颇感讶异，反问道：“讨债？卢某什么时候向你借贷了？”琼芳抚了抚发稍，横眼媚视，嫣然笑道：“你倒忘得快，我这儿请教卢大爷，您买面担的钱两是打哪儿来的？”

    卢云低沉思，那他在扬州大街，伸手从衣袋一摸，居然取出一片金叶子，顺手用了，却没想过打哪儿来的。他沉吟半晌，便道：“不晓得，可能是自己生出来的吧？”琼芳嗤地一声，怒道：“胡言语！你当你的袋是聚宝盆，自己会生钱出来？想得美啊！”说着眼望乡亲，大声道：“袋里自己长金叶子，大家说说，你们有遇过这等好事吗？”

    众闻言，无不大摇其。那腊铺掌柜笑道：“袋里少钱，那是每有之，可要自己生钱出来，却是前所未闻啦。”琼芳微微一笑，她从怀中取出一片金叶子，冷冷问道：“姓卢的！那你用的金叶子，是不是这等形款？”卢云左瞧右看，颔首便道：“好像是。”琼芳娇嗔道：“什么好像是！就是！那是姑娘在荆州庙里塞给你的！你当哪儿来的？”说着把金叶子抛给了腊铺的老板，当作打赏。

    当时买卖多用白银，除开富商巨贾，豪门大官，极少有随身携带黄金。众百姓见了闪闪发亮的金叶子，无不大为惊叹，都知面前这位姑娘真金不镀，必是琼枝玉叶的官家大小姐，那老板拿起黄金望嘴一咬，更是双手高举，狂呼道：“神明啊！”

    卢云哑无言，琼芳则是气定神闲，她坐在卢云的面担上，淡淡笑道：“幸亏卢老爷不赖帐，还知道金叶子是我的，来吧来吧……”斜颈望天，手掌摊开，没好气地道：“还……钱。”

    堂堂的玉阁主，现下直同流氓太保，只是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卢云也没法子想，只得据实道：“现下没有，赊个几可好？”琼芳冷冷地道：“众位乡亲，一片金叶子值得二十两银，你们说说，我可以信他么？”那小偷少年直冲上前，戟指怒喝：“仙姊姊别信他，卖面的多是穷光蛋，比我还坏！一会儿不见影，上哪讨去！”

    琼芳嘻嘻一笑，道：“多谢小兄弟，您说得真是对极了。”随手一抛，又将金叶子赏给少年。那少年拿了大红包，竟尔双膝跪地谢恩，其余贫童也都欢呼雀跃，尖叫道：“有钱过年了！”

    眼看打赏如此丰厚，一旁百姓无不摩拳擦掌，怒目望向卢云，好似与他结下了不共戴天之仇。众怒所归，无疾而终，卢云居心紧皱，摇道：“姑娘，要钱我没有，要命只一条。你待要如何，说分明吧。”琼芳眼波流动，横了卢云一眼，笑道：“谁要你的臭命了。我不是说了，只要你肯送我回京，等咱到了紫云轩门，债务一笔勾消。”她回眸去望卢云，含笑道。“卢大爷，你到底心意如何……”

    话声未毕，身子赫然离地而起，卢云竟已挑起了面担，琼芳大喜道：“你答允了？”

    说话间，忽然肩上披来一件长袍，却是从卢云身上解下的。听他叹了气，低声道：“反正我要北上山东，顺道送你几里路。”琼芳大喜过望，她裹紧了长袍，笑道：“有棉被罗！”也是怕自己摔下来了，赶忙腿叠坐，左手勾住卢云的腰间，连连拍打：“马儿快走、快走！”

    瞧她欢呼喜悦，好似小孩儿出远门，卢云听她连番催促，却只安步当车，老牛拖车般走着，琼芳啐道：“你打混吆，姑娘下地来滚，怕都比你快啊……”

    在百姓的惊呼之中，那个“啊”字拖成长长一声尖叫，当代剑神起驾飞奔，其势岂同寻常？腾云驾雾间，霎时便已见到了满天星斗，那卢云竟已飞跃了民房，直朝北方而去。

    剑神为驹，快似飞马。琼芳撒落了满手的金叶子，娇声道：“各位大叔小弟，咱们再会了！”

    雪花飞舞，金叶飘飘，脚下百姓欢呼争抢，再听远处鞭炮串响，此刻已是除夕了。

    灯火渐渐远去，琼芳坐在面担上，感受着卢云的体热，她卷起了卢云的外袍，竟尔心满意足。在这一刻，忘了黑衣、忘了紫云轩，忘了扬州驿馆的同伴……连郎的样貌也渐渐模糊，便如脚下的扬州城，全都望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