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师伯”，“师伯”，“爹。”

    京城大后方，一群小孩儿面容害怕，全数仰颤抖来说。只见其中四个手拿骰子，正等着开赌，另旁边还聚了三个偷喝酒的，正中则躺了个小鬼，醉眼惺忪间，早已吐得满地，细观那五官长相，却不是自己的小儿子吕得廉，却又是谁？

    “无耻！”

    吕应裳气炸了，顿时一声狮子吼，众小童魂飞魄散，个个抱鼠窜。却把小儿子给扔了下来。吕应裳气急败坏，只得提起嗓门，喊起了大儿子：“得礼！得礼！快过来看顾你弟弟！得礼！滚过来！”叫骂了半天，大儿子迟迟不现身，八成也出门夜游去了。吕应裳无奈之余，只得拎起了小儿子，径朝卧房走去。

    紫云轩房舍众多，这几华山门在此寄住，倒也不嫌拥挤。吕应裳来到了西厢房，将门推开，但见屋内一盏油灯，一名少年端坐几前，秉烛夜读，正是自己得二儿子得义，他见了父亲到来，当即起身见礼，恭敬道：“见过父亲大。”

    吕应裳悦然而笑，看自家孩子里老大撒野，老三撒娇，只有这个老二嗜读古书，大有父风，正待夸奖几句，却见儿子左手提裤带，右手遮下胯，桌上还放着一本千古名著，见是：“金海陵纵欲身亡.下”。

    “无耻”吕应裳眼前一黑，也是气到了极处，连话也说不出了，便把小儿子抛到了床上，急急转身而走，至于三兄弟是否要结伙打劫，作爹的也管不着。

    “礼义廉耻国之四维”子夜过一刻钟，吕应裳好似在代遗言一般，只见他两脚一伸，泡在了热腾腾的木桶里，悲声叹息：“四维不彰，国乃灭亡！”

    哗地一声，水花四溅，吕应裳奋力跺脚，忍不住双手握拳，大放悲声：“嫣嫣！礼义廉耻啊！你可知管子为何说出这四句名言？嫣嫣，嫣嫣？”耳中迟迟听不到回答，吕应裳忍不住大吼起来：“嫣嫣！”正悲愤间，听得面前传来清悦的嗓音，听得一名子道：“你先别吵，我还有事忙着。”

    吕应裳抬一看，只见炕边一名子身穿亵衣，背对着自己，正是自己的妻‘谢嫣嫣’，看她今晚好生忙碌，先将大叠衣物整理了，另还收拾厚重书籍，一件件全搁了大木箱，模样颇为贤惠。

    吕应裳叹道：“嫣嫣，我跟你说着儿子的事，你怎么不理我？”谢嫣嫣也不回，一边收拾着东西，一边道：“你先等会儿，我忙完了就来。”

    吕应裳的老婆出身广南鸳鸯门，四十方过，夕阳晚山，最是风韵时候，看她背对着夫君，弯腰取物间，依稀可见裙下一双雪白美腿，修长动。吕应裳瞧着瞧，忽而福至心灵，便从水盆里提起臭脚，湿淋淋地朝老婆裙下挪去。

    “无耻！”老婆一声娇叱，霎时抓起了判官笔，狠命戳到了足底涌泉，直疼得吕应裳报脚惨叫：“你你这是什么？大过年的打打闹闹，不嫌晦气么？”

    “还想着过年呢？”谢嫣嫣回眸一笑，嫣然道：“元宵都过完了，咱们也该回开封府啦。”

    啊呀一声，吕应裳原本抱脚喊疼，听得此言，顿时什么声音都没了，只管茫然张嘴，呆呆望天，一幅生苦短的模样。

    年节早已过完了，看今夜已是正月十六。三后便得动身，返回开封府上工。念及衙门里公文堆积如山，吕应裳不觉仰天长叹一声：“这么快就要走啦？我我还没和雨枫说上话哪。”

    听得老公思念师弟，老婆不觉掩嘴来笑：“你啊你啊，和傅元影相处了几十年，还嫌不够么？脆把你留给他成了。”

    谢嫣嫣如其名，本温柔嫣然，最是体贴，吕应裳听得出她的醋意，忽然又有了兴致，当即扑上前去，笑闹道：“好啊，连雨枫的醋你也敢吃，看我痒死你。”

    两笑倒床上，吕应裳运起了‘明静心算’四字诀，先给老婆细细呵痒了，待其全身酸软后，便又庄容俨然，沉声道：“嫣嫣，管子有言：‘礼义廉耻，国之四维’，你这做娘倒给我说说，为何咱们家孩子闹得‘四维不彰’，莫非是少了什么东西？”

    得礼，得义，得廉，下面没有了。谢嫣嫣又羞又急，啐道：“你还敢说？生孩子是我一个的事么？这也好怪我？”心念于此，吕应裳不由长叹一声，道：“说得好，这确实是本的错。”说着说，便悄悄把她的判官笔藏了起来，跟着又把谢嫣嫣压在床上，正要大力赎罪，老婆的香唇却已贴上耳来，道：“房门锁了么？”

    “锁了！锁了！”吕应裳脑袋连珠跑似的着：“全都锁好了！”

    “孩子们”谢嫣嫣一脸娇羞，附耳温柔：“都睡了么？”

    “睡了！睡了！睡得不醒事了！”吕应裳鼻中气，手脚挥，又听谢嫣嫣柔声道：“那那你昨晚答应的那件事呢？可曾办妥了？”

    吕应裳微微一愣，不知老婆所问何事，正要出言相询，忽然间心生警惕，忙道：“妥了妥了！全都办妥了！”谢嫣嫣大喜道：“真的办妥了？”吕应裳奋力颔首：“这个自然！你吩咐下来的事，我何时敢打马虎眼了？”

    谢嫣嫣‘啊’了一声，她不自禁地抱住丈夫的颈子，喜中带泪：“若林，谢谢你了。”

    吕应裳咦了一声，不知老婆好端端的，却是想谢些什么？反正礼多不怪，便道：“不谢不谢，这是应该的。”他把锦帐放下，正要脱裤跳床，却听老婆微笑称赞：“若林我就晓得你疼孩子咱家得礼想了多少念就是想起练‘三达’，却老是给长老们压着这下你答应给他借来‘三达剑谱’，他要是听说了，不知要有多高兴”

    ‘三达’二字一出，咚地一声，吕应裳居然不必踢打，便已自行滚跌下床。老婆愣了半晌，旋即恍然醒悟，大放悲声：“吕应裳，你又蒙了！”说着判官笔又戳了过来，招招狠辣，吓得吕应裳东滚西翻，狼狈无比。

    ‘智剑平八方，仁剑震音扬，勇剑斩天罡’，这便是华山玉清的无上绝学：‘三达剑’。这套剑法威名太盛，几十年来不知引得多少弟子好高骛远，就盼习成三达，也好成为下个宁不凡。看大儿子得礼每游手好闲，自是最最自命不凡的一个了，可怜谢嫣嫣平多听了儿子的吹嘘，居然信以为真，便老是要丈夫说服长老，让儿子早起练三达，以免耽误他成为‘天下第一’。

    天下慈母心，谁不望子成龙？这谢嫣嫣尤其如此，想她一年到随丈夫旅居开封，却把三个儿子留给长老们管教，母子间聚少离多，是以平一旦见面了，对孩子们总是千依百顺，溺得不成话，便算小畜生放狗，也当天籁来听。只是知子莫若父，儿子脑袋瓜几斤几两，吕应裳岂会不知？平时自是想尽办法推脱拉，这会儿便给老婆逮个正着了。

    谢嫣嫣容貌颇美，子也颇温柔，可谁妨害她儿子成为‘天下第一’，自得亲手歼灭。可怜吕应裳给老婆狂踢滥打，不免叫苦连天：“嫣嫣，你你别老听得礼吹牛，这这三达不是寻常功夫，天资若是不够，万万学不得，你要想揠苗助长，反要毁了得礼的一生啊！”

    “什么？你嫌得礼笨么？”谢嫣嫣大哭道：“孩子是我生出来的，他要是资质差，你也脱不了系！”说着把手中判官笔奋力一抛，咚地轻响，中了屋内衣箱。

    “好了，好了！”吕应裳全身发冷，颤声到：“我我答应你，一定让得礼起练三达，好不好？”谢嫣嫣大喜道：“真的么？那他何时可以练？”吕应裳嚅嚅喏喏：“三三十年后。”

    谢嫣嫣大惊道：“什么？为何要三十年？”吕应裳叹道：“这三达剑法里有个三字，意思就是说要三十年后才能练，现下得礼还只二十岁，等五十岁便能学了。”

    “又胡说！”老婆大恨大悲：“你自己说！苏颖超是几岁起练三达的？”

    吕应裳叹道：“十六岁。”老婆哭道：“你总算说实话了，家苏颖超十六岁就能练秘笈，咱家得礼这么大年纪了，凭什么不让他习练上乘剑法？敢你是看不起自家孩子么？”说道悲伤处，竟尔站起身来，掩面啜泣中，便要夺门而出。

    吕应裳心下大惊，看此时老婆只穿了件亵衣，衣衫不整，倘使奔出门去，满山弟子瞧到眼里，那还不涎横流，手舞足蹈么？他一把抱住娇妻，哀声道：“行了，行了，别闹了，我明去找雨枫商量商量，只要他首肯了，一切都好谈。”

    眼见丈夫把傅元影抬了出来，谢嫣嫣自是勃然大怒：“又来推卸！要是傅元影不答应呢？”

    吕应裳呵呵苦笑，正待敷衍几句，猛见妻目藏杀机，不觉心下一寒，颤声道：“他他要敢说个不字，我就我就”谢嫣嫣森然道：“你就什么？”吕应裳厉声道：“我就宰了他！”谢嫣嫣哽咽抽噎，含泪致谢：“老公真好，那得礼明就可以起练三达了，是么？”

    吕应裳嚅嚅喏喏：“当当然，明儿我就去找颖超借剑谱，一定得让得礼翻个痛快。”

    “真的么？”谢嫣嫣慧眼含泪，哽咽道：“那得义，得廉呢？他俩也可以跟着学么？”吕应裳叹道：“当然可以，全家老小一起切磋，武功才进展得快啊。”

    咻地一声，谢嫣嫣转嗔为喜，便在丈夫脸上香了一记，嫣然含笑：“这才是我的好老公，不枉我当年给你生了三个乖宝。”吕应裳心道：“恨吕某瞎了狗眼，娶了你这疯婆娘回家。”中却大赞道：“吕某妻闲子孝！生幸福若此，上天待我不薄啊！”说着去解老婆的裙带，果然这会儿太座心好转，便让他顺利得手了。

    天下不如意事十常八九，先前吕应裳兴致勃发，宛如弱冠少年，谁知太座又哭又闹，到了开饭时，菜不免冷了大半。他搂着老婆的纤腰，附耳道：“嫣嫣，你每里开三达，闭三达，到底知不知道‘三达剑’是怎么来到华山的？”

    谢嫣嫣做了个鬼脸，俏皮道：“达摩老祖送你们的。”见得老婆娇媚带喜的模样，吕应裳却是心下暗叹，道：“嫣嫣啊，之所以无耻，多半是无知所致。你平那么贤惠美丽，怎会连‘三达剑’的来历也不晓得？”谢嫣嫣哼道：“我又不是华山弟子，为何要知道？”

    吕应裳叹道：“好不知便不知，那也没什么。只是你嫁来华山这么多年，总晓得咱们是什么派吧？”谢嫣嫣悻悻地道：“什么派？你们华山门下带剑，不就是个剑派么？”吕应裳俨然摇：“错之极矣，咱们华山玉清最初根本不练剑，而是道家三宗之一的‘丹鼎宗’。”

    “丹鼎宗？”谢嫣嫣茫然道：“可是可是卖药的么？”

    “说对了！”吕应裳一拍大腿，赞道：“瞧你多聪明！一猜便中！咱们华山以前什么都不，专炼仙丹！”谢嫣嫣是个笨蛋，听得老公称赞，莫名间便欢喜起来了：“我就说嘛。你们观里不是供着太上老君么？当然炼丹了。那你们又是怎么改练剑法的？”

    吕应裳生平最大嗜好，便是抗颜为师，好容易引出老婆的好奇心了，忙道：“这说来话长了。来，你赶紧泡壶茶来，咱们从‘天隐道’的生平谈起”

    “才不要听。”谢嫣嫣不是笨蛋，当场便识谋了，嫣然笑道：“你这老说假话，没一字可信。”说着勾住了老公的颈子，两便滚上床去了。至于吕应裳嘴里的故事，只好说给棉被听了。

    吕应裳近年受长老重托，早在为华山做志，自知本门虽以剑法闻名于世，实则最初并非剑派，而是列属于道家三宗之一的‘丹鼎宗’。门奉‘希夷先生’为祖师，谈养生，炼灵丹，便与普天下的道士一般，同样梦想着‘羽化成仙’。

    据道家北祖葛洪所载，成仙共有三条捷径，便是所谓的‘天丹’，‘地丹’，‘丹’。据传‘天丹’是天地灵气自然化生而成，百世难逢，玄妙无比，一经服用，立时成仙。只是此丹可遇不可求，古书里虽然言之凿凿，千百年来却没听说有谁看过，更别说是吃过了。

    天丹虚无飘渺，‘地丹’却是真有其事。按‘抱扑子’一书所载，这地丹便是道士自己炼出来的灵丹。他们相信天丹可从地丹转化而来，只消采集月华，依秦汉古方熬煮，便能从丹鼎里联储一颗真正的灵丹，依此服食，自能脱去凡胎，飞升成仙。

    虽说‘地丹’一说心，从者极众，不过还是有不信。他们以为要想修成仙家正果，绝不能单凭吞丹服药，而是要从身锻炼着手。这派说法便是‘丹’的由来。这‘丹’又称‘内丹’，其实就是道士打坐修聚的内力。他们相信唯有吞吐罡气，修聚真元，方能获取天丹，这才是飞升成仙的不二法门。

    ‘丹’也好，‘地丹’也罢，其实都不是道家仙术，二十武学神通。只是为了谁才是仙家正统，天下道士互斥对方为异端，进而分作了两派，一派是专修丹的‘隐仙宗’，另一派则是华山所属的‘丹鼎宗’，专以炼制‘地丹’为主。这两宗相互争雄，势均力敌，只是几百年下来，谁也没见着王母娘娘，倒是武学秘笈多了不少。以隐仙宗为例，有神霄派的‘天心五雷正法’，北派的‘九字真诀’，‘不老术’等等，而其中威力最似仙法，也最难习成者，便是经十四世而武当之手的‘纯阳功’。

    ‘纯阳功’号称天下内丹之最，乃是‘隐仙宗’至高密宝。只是经文太过艰涩，习练者须贯通天地道藏，方能蒙其启发，是以习成者极罕。那‘丹鼎宗’也不遑多让，他们虽从秦汉古籍里寻获大批秘方，提炼了‘华山金丹’，‘大别火丹’，‘青城黑丹’等等，各有神验，然则威力最最近‘地丹’的一颗，却是经千年古传，历七十二世而江南魏家之手的‘元丹’，服用者号称贯通天元，世称‘元元功’。

    纯阳功，元元功，并称仙家两大神功，只是这两者都是难上加难的东西。尤其那‘元丹’三千年来仅得三颗，几如凤毛麟角。是以两派士每逢机缘巧合，一旦有习成‘纯阳’，抑或服下‘元丹’，总要狠狠扬眉吐气一番，大吃大喝个百来年。

    在天隐道崛起前，正是‘隐仙宗’全盛之时。那时北派有练成了‘纯阳功’，声势显赫，连少林高僧也难以匹敌，反观‘丹鼎宗’，却有百年炼不出一颗灵丹，不免丢现眼之至。是以天隐踏江湖时，第一个落脚处便选了‘丹鼎宗’旗下的‘华山玉清观’。

    华山位列‘丹鼎八派’之一，当时早已没落了，门里虽有一颗‘大金丹’，不幸却又给不肖门偷走，是以山上自危，就怕‘隐仙宗’趁虚来攻。正因如此，当天隐上山挂单，说自己想来此传艺授业之时，长老们莫不欣喜若狂，都以为有高手来帮忙炼丹了，哪知细问之下，天隐却坦承自己不服丹药，不练内功，对‘丹’，‘地丹’一无所悉。长老们问他会什么，天隐便从行囊里拿出一枝桃木剑，在厅堂地下画了一只大圆圈。

    天隐从何而来，籍贯何处，已不可考，不过吕应裳曾查过本派典籍，都说天隐画圆费时极久，所得之物‘似圆实方’，‘无可会解’，长老们错愕之余，都以为来了个画符抓鬼的江湖术士，便仍给他一只锄，一副扁担，让他到后山帮着挑水种菜。天隐也没抱怨，便默默接下锄，自在后山搭了间茅屋，过着隐居的子。

    真金不怕火炼，不到一年，‘隐仙宗’便大举来攻了，那时长老们搜遍丹鼎，里却是空无一物，自然给打得遍体鳞伤，这时天隐便提着一只锄下场了，从此也让后明白了一件事，原来武林除了‘隐仙’，‘丹鼎’两大宗之外，还有第三条武学新路。

    ‘天下五大宗，心体气术势’，在天隐崛起之前的江湖，除了外门，便是‘仙家’，这些之所以给冠上一个‘仙’字，正是因为他们能飞能跳，力大无穷，往往一个清秀小姑娘，练功吞丹后，便能打得大力士哀哀告饶，宛如神仙下凡也似。也因如此，当天隐道扛着锄出来，自称是‘三达’时，众仙家莫不笑了肚皮，以为来了个妄。

    在天隐之前的武林高手，相貌必然有迹可循。不说外门好手筋骨粗壮，单看仙家这些高，要不印堂发光，目生光华，要不足有云气，吐异香，可天隐现身时，却是目光涣散，下盘虚浮，眼袋浮肿，舌生臭苔，看这非但没练过武，怕还肾亏水肿，怪病缠身，却敢找仙家高手放对，这岂止是不自量力，简直便是闹自杀！

    眼看来了个疯子，众仙家不免笑岔了气，只是两边动上手之后，众仙家就笑不出来了，因为天隐一直揍，一直揍，直揍得他们鼻青脸肿，全数逃下华山为止。以为自己撞邪了。

    天隐初试啼声，立时惊动天下，这并非是他的武功高，反而是因为他的武功太低了。他的身法一如常，既不会跑，也不会跳，可不知为何，他的锄就是打得到，以众仙家身法之快，却也躲不开。消息传出，便引来当时‘隐仙宗’北派第一高手，威灵子一探究竟。

    威灵子并非泛泛之辈，他是‘纯阳功’第六代传，内力之强，震古烁今，素有‘活神仙’之称。他能息闭气一个时辰，亦能飞花伤，隔空取物。天下无能与其并肩。天隐知道自己遇上了真正的高手，便也郑重其事，生平首次抽出了桃木剑，以‘三达剑’出马应战。

    这场比试至关重大，身为‘三达剑’的始祖，天隐若败于威灵子之手，中原武术便要走一个死胡同，千年难有新局。相反的，他若能重挫敌手，天下武林便能大开眼界，从此走到仙家以后的新境界。

    “啊若林你好臭”老婆娇喘细细，打断了吕应裳的思绪，她把棉被拉了开来，叹道：“你方才没洗脚，对吧？”

    “洗啦！”吕应裳满脑子都在想着本门的故事，不免神思恍惚，喃喃便道：“你刚才不是亲眼见我洗了？”

    “真怪，那为何被窝里还那么臭？”谢嫣嫣吐气如兰，却无法阻挡脚臭，忙道：“不信你自己闻。”吕应裳埋首被，仔细嗅了嗅，忽对自己的臭脚狂喊一声：“天隐道赢了！”

    “天隐道？”谢嫣嫣错愕不已：“他他赢什么了？”

    吕应裳神一振，晓得石天惊之后，老婆终于给故事吸引了，忙从棉被里探出来，解释道：“他赢了威灵子啦！”谢嫣嫣愕然道：“威灵子是谁？是孩子们的新朋友吗？”吕应裳忙道：“不是，威灵子是五百年前的大高手，惨败给天隐道。”谢嫣嫣迷惑道：“这这和你的脚臭有何系？”吕应裳急急地道：“系可大了。你可知天隐为何能打败威灵子？”

    谢嫣嫣喃喃地道：“他他的脚丫也很臭么？”吕应裳脸上一红，忙道：“别闹了，你且用心想想，天隐道是个凡夫俗子，出剑既不快，也没什么内力，可威灵子却是上天下地，无所不能，如此身法，居然敌不过一个平常，他自己一定觉得很奇怪吧？”

    “你才奇怪。”谢嫣嫣睁着一双慧眼，茫然道：“老是说这个啥？这关我什么事啊？”

    华山的都有几分傻气，吕应裳身为九代门之首，自也有几分才华，忙道：“你别老是打岔。来，我跟你说呦，我看过北派的记载，都说威灵子比武时‘无所适从，若有所思’，这意思就是说他在打斗时傻住了。事后旁问他为何败给天隐，威灵子自己却也说不上来，他经过七天七夜的苦思，终于找到自己败北的理由嫣嫣，你知道那是什么？”

    “好臭。”谢嫣嫣掩鼻道：“你去拿香露水来，在被子上洒一洒，实在太臭了。”

    “好好”吕应裳勉强自己爬起身来，右手伸长，勉强去捞香露水，道：“我跟你说，后来威灵子想了很久很久，他终于发觉了，原来自己输给了天隐，并非是武功不如他，而是因为因为啊呀呀！”

    吕应裳抱着臭脚，发觉老婆又拿起了判官笔，不由疼道：“你你啥戳我的脚！”谢嫣嫣骂道：“你到底在罗索什么？平要你管孩子的事，你都推三阻四的，一提起你们华山那些八百年前的无聊事，你便鬼迷心窍似的，你是给施了妖法么？”

    “对！”，吕应裳竖起大拇指，赞道：“说你笨！你倒一也不笨嘛！就是妖法！”说着趴到老婆身边，细细解释：“我跟你说哦，威灵子想了七天七夜，终于找到了输给天隐的理由，因为天隐道练了”

    ‘啪’地一声，吕应裳挨了一个大耳光，谢嫣嫣狠狠瞪了老公一眼，随即转向照壁，自管睡下了。吕应裳吃了一惊，这才发觉自己闯祸了，也是担心一会儿要睡地板，忙抱住了老婆，哄弄道：“嫣嫣，别气了，别气了，一切都是妖法，都是妖法，全是妖法害的”他嘴中哄哄，手上拍拍，心里却又陷了沉思。

    确实是妖法，当年威灵子败北，始终找不到由，以招式而论，他强于天隐，以内功而论，他更不知胜过天隐千百倍，可他为何打不赢家呢？追根究底，一切都是妖法。

    道家除了隐仙，丹鼎二宗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没落已久的宗派，便是画符抓鬼的‘符录派’，此派专以妖法害，乃是仙家大敌。威灵子反复推敲后，便把由告诉了同道。消息传出，举世哗然，万没想到堂堂的‘丹鼎宗’，居然与妖道勾结了？于是大批好手络绎上山，都在责问天隐为何偷学妖法，天隐笑岔了气，以为遇上了疯子，便将他们一一轰下山去。

    天隐的武功很强，强到无能在他手下走过三招。然而他看似赢个没完，实则输个不停，他赢得越快，他的武功越像妖法邪术，再也洗不清了。此后天下鸣鼓而攻之，转来责问华山为何纵容门下，收容妖？长老们明白天隐已是武林公敌，只能请他离山。然而天隐不肯走，谁能奈何他？此后数十年，他便一直隐居山后，直到过世前，他都没有离开过一步。只是天隐再也不曾展露过武功了，因为没敢跟他打，非但如此，他也没再说过一句话，因为没愿意和他谈。

    身为天下眼中的公敌，那种滋味只有天隐知道，他打败了全天下，却只能把自己囚禁在一间小茅屋里，连个说话的也找不着。临终前他万念俱灰，自知三达即将失传，只能自己召来了一叠纸，抱病画下百幅图形，随即放声大哭，力尽而死。这整整一百张谜也似的符咒，便是华山后世的无解之谜：‘三达剑谱’。

    天隐看似从未输过，其实也没赢过。他的剑法超越了当代，空前未有，所以他一辈子找不到敌，也不到朋友，直到阖然长逝前，他也没有传。身后百年，方有找到他遗留的剑谱，然则为时已晚，天隐已死，世上再无能解三达，从此这些符咒变化为一个毒咒，它咒得华山后焚膏继晷，废寝忘食，几百年下来，那些走火魔的，失心发疯的，不知凡几

    想到这里，吕应裳不觉叹息了。什么三达剑，三达，智者，仁者，勇者全都是愚者，当年‘古梦翔’号称百年奇才，却硬生生给‘仁剑’成了一个废。再看那资质千载难逢的‘宁旺财’，小时候多快活，可临得最后一关‘勇剑’，不也把剑谱撕个稀烂，痛苦嚎啕？

    真是傻啊吕应裳手上抱着老婆，不觉释然了。看生不过百年，最要紧的便是传宗接代，多子多孙，若能身无分文的死在院里，那才叫做不枉此生。想着想，吕应裳把裤子一脱，把老婆的裙子一扯，正要为父母尽孝，为国家尽忠，为百姓做榜样，忽听门外隐隐传来呼吸声，似有在外窥视。吕应裳心下大怒，忍不住喝一声：“得义！又来偷看爹娘了！难不成你真无耻么？”

    正叫骂间，门外并无小孩逃跑之声，却来了一声苍老咳嗽。吕应裳更火了，索起床怒骂：“师叔，师伯，你们两个加起来八百岁了，怎地行径还这般无聊！难不成你俩真是华山双怪么？”

    “若林，打扰了。”门外传来老迈嗓音，自承身份道：“我是许南星。”吕应裳啊了一声，这才晓得是紫云轩的管家来了，忙穿上了裤子，慌道：“这么晚还有事？可是国丈有事找我？”

    “不是国丈找你。”许南星咳了一声，道：“是北直隶的总捕有请。”

    三更才过，总捕却有事相商，吕应裳更纳闷了，便与老婆对望一眼，又道：“总捕找我？可有什么大事么？”门外传来咳嗽，许南星道：“详我也不清楚。反正差在花厅等着，只说有急事要找玉清观的长老，你快出去看看吧。”

    吕应裳累了整晚，好容易能与老婆温存，自然不想出门，忙道：“许爷，你去找赵五师伯吧。我现下不管门里的事了。”门外传来叹息声，只听许南星道：“他睡了，喊都喊不醒。”

    玉清观里论资排辈，赵老五首推第一，奈何他年纪老迈，一旦睡下，雷也劈不醒。吕应裳知如此，只得皱眉道：“那你去找雨枫吧，再不去找颖超也行，他俩才是拿主意的。”

    “他俩出门去了！”门外传来恨恨槌打声：“若林！你到底出不出来？别老是拖拖拉拉的。”

    许南星不是寻常管家，而是身有功名的文，想他执掌紫云轩政务数十年，骂起来自也凶得紧。吕应裳回去瞧床上，只见老婆一手枕着脑袋，一边望着自己，棉被下隐隐透出一双雪白大腿，当是在等子回了。

    前有狼，后有虎，老婆媚中带煞，许南星笑里藏刀，俱非善男信。可怜吕应裳疲于奔命，只得搂了搂老婆的香肩，柔声道：“先别睡啊。我先出去应付应付他，一会儿再来敷衍敷衍你”

    都说‘言为心声’，此话一说，老婆咦了一声，怒眼一翻，奋然坐起，吕应裳这才惊觉大事不好，霎时脚底抹油，急急开门遁逃了。

    子时过两刻钟，吕应裳一脸没好气，只管低急走，许南星见他愁眉不展，不觉讶道：“啊呀，又和老婆吵架啦？”

    吕应裳低呵暖气，嘴上却挂着一幅苦笑。许南星责备道：“瞧你，明明讨了个好老婆，还给你生了三个宝贝儿子，你还嫌什么？这就叫在福中不知福。”吕应裳斜了他一眼，先朝地下吐了痰，道：“放你妈的心吧。对了，对了，你们找到琼芳了么？”

    许南星白了他一眼，道：“雨枫出门找了，至今还没消息。”吕应裳本还等着讪讪吐痰，听得此言，心下不由一凛，忙道：“搞什么？少阁主又不见了？你们通报国丈了么？”许南星摇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少阁主不是孩子了，她能照顾自己的。”

    听得此言，吕应裳却也了。看琼芳早已是紫云轩的少阁主了，不过离家几天，算得什么？若是把消息送到国丈那儿，反要闹得飞狗跳。

    想起今晚府中生出的许多大事，吕应裳自也有些担心，附耳便问：“我听雨枫说了，国丈今晚对少阁主动了家法，是么？”许南星叹道：“可不是么？之下出孝子，国丈从年轻到老，向来吃这套。”吕应裳叹息道：“玉不琢，不成器啊，不怪玉瑛到今都还恨着他。”

    许南星脸色一变，忙扯住了他的衣袖，低声道：“说话小声些，你这话要给国丈听了，小心乌纱帽不保。”吕应裳追随国丈多年，岂不明白老家脾气？他自知失言，便摇了摇，不敢再说了。

    三更半夜之中，国丈府里静悄悄的，两朝前厅走去，转过了花圃，忽见一处地方大门锁，门前却放置一只大香炉，正是琼府的家庙。吕应裳瞧着瞧，忽道：“许爷，翊少爷的忌快到了吧？”许南星狠狠白了他一眼，道：“好端端的，提那事做什么？”吕应裳叹了气：“没什么，刚好路过此地，猛一下便想起了他。”

    翊少爷便是琼芳的生身父亲，“道甫先生”琼翊，他是琼武川的长子，也是“紫云轩”真正的命主。当年吕应裳之所以踏官场，便是他给亲手引荐的。

    回想往事，两居然一起沉默了，良久良久，反倒是许南星先开了，听他道：“若林，你以前和翊少爷最好，你说他若还活在世上，会把儿嫁给颖超么？”吕应裳摇道：“不会。”许南星心下一凛，道：“为什么？”

    吕应裳道：“翊少爷若还活在世上，岂肯让儿换上男装？”

    许南星闻言默然，确实如此，自家少爷若是在世，许多的一生都不同了，非只琼芳，琼玉瑛，琼武川，连华山满门上下，的命运都会因此转变

    两默然走着，吕应裳忽道：“对了，玉瑛近来好吗？”许南星悻悻地道：“想知道她好不好，不会自己去宫里问么？她又不会吃了你。”吕应裳苦笑道：“你少害我了，每回她一见了我，老师拉着我打听不凡的下落你晓得，有一回皇上刚巧驾到，直吓得我是”啪地一声，吕应裳的老给狠拍了一记，听得许南星骂道：“你又来了，给我小声些。”

    “。”吕应裳嘴中紧闭，却以传音密之法回骂一句。许南星不会武功，自也拿他没辄，只得朝地下吐了痰，算是扯了个平。

    两相互白眼，一路无话，好容易来到了主宅，厅里已有一名官差等候，看这约莫六十开外，年岁颇老，腰弯背驼，当是个苦命老。他见吕应裳到来，忙起身拱手，道：“叨扰，叨扰，咱们北直隶总捕有请，不意打扰吕大清梦，过意不去。”

    天候严寒，冷风冰如刀割，吕应裳只想造些回房抱老婆，哪里肯出门了？便道：“行了，你们总捕究竟何事召唤？可否先说说？”那老官差摇道：“对不住了。咱们洪捕代了，说一定要请到华山几位大侠，他要当面向诸位解释案。”

    “案？”吕应裳微微一惊，忙道：“莫非莫非咱们华山弟子惹事了？”正担忧大儿子得礼在外闹事，那差却只摇了摇：“此事我也不清楚了。总之咱们总捕吩咐下来，只说要几位大侠亲自过去一趟，请您赶紧动身吧。”

    吕应裳满心惊疑，可连问数声，那官差风极紧，却是探听不出，只得道：“好吧，我这就陪你走一遭。”正要动身离开，却听那差道：“且慢，吕大，劳烦您随身带着剑。”吕应裳更是一凛：“你要我带剑？”那官差颔首道：“是。您屋里若有剑，烦请带上一把。以做防身之用。”

    听得此言，连许南星爷惊异不定了，忙翻箱倒柜，找出了一柄兵器，附耳道：“这是翊少爷当年得佩剑。削铁如泥，泥带着吧。”吕应裳称谢接下，随即披上大衣，随差进发。

    若是寻常夜半给捕传唤，没准要吓得魂飞天外，不过吕应裳不是普通，他是国丈的心腹，开封府清吏司的大使，大风大自也见惯了，只要不是儿子杀放火，一会儿无论何事发生，总能兵来将挡，水来土淹。

    今夜真是多事，整整发了一晚的喜帖，至今却还不得安歇。吕应裳走在路上，看极北处飘来层层雪云，夹带冰雹，说不定明早起床一看，连河水都要结冰了。

    天气实在冷，吕应裳虽有内功护身，手指给北风一激，却也不免冻得僵硬，他低呵着暖气，说道：“差大哥爷真辛苦了。这般酷寒天气，您还得冲风冒雪，当真是为国为民啊。”

    那官差摇道：“您严重了，世中糊饭吃，谈什么为国为民？”听得此言，吕应裳不觉仰天长叹：“说得好啊，生到来，不就是‘糊饭吃’这句话么？”

    光匆匆，江湖弟子红颜老，想当年吕应裳身高八尺二寸，样貌极为出众，与傅元影，古梦翔，宁不凡并称为“华山四少”。如今宁不凡退隐，古梦翔跑得不知所踪，四少里只剩自己与傅元影，两年过半百，各自娶妻生子，养家糊，成了庸庸碌碌的俗。

    想当年吕应裳也是个上进的，夜练武，只想练它个“天下第一”，谁知几年过后，却成了狂嫖滥赌的惯犯。他微微苦笑，侧眼打量那名官差，只见此腰悬九环刀，手指骨节外凸，足见武艺不弱，只不知维和，这的背却驼得极弯，好似负上了千斤重担，他见那官差模样如此可怜，不由起了恻隐心，忙道：“差大哥，您多大年纪了？怎还这般劳动？”

    那官差叹道：“过了年，小就五十五了。”吕应裳咦了一声，看着官差老态龙钟，好似八九十岁瑞(?)，没想竟与自己同年。他细细去看那官差的脸面，不由又是一愣，只见此虽是弯腰驼背，满霜白，实则五官极为挺拔，竟是个天生做官的好样貌。

    吕应裳早年也曾住过京城，面极广，他越瞧越觉得此眼熟，忙道：“这位差爷，敢问您贵姓大名？”那差别开了脸，低声道：“免贵姓_巩_”

    _巩_字一出，吕应裳立时‘啊’了一声，看当今朝中第一巩姓之，自属正统军‘掌印官’巩志无疑，此早年出身长洲，也是公门中，想来八九不离十，这官差必是巩志的亲戚，方才给安排到京城当差。他晓得正统军是朝廷红，忙拱了拱手，致意到：“失敬，失敬，原来大哥姓‘巩’啊，敢问您与正统军的巩参谋如何相称？”

    “若林兄抬举了。”那官差叹道：“小不过与巩师爷同姓而已，岂敢高攀？”

    “若林”二字一出，吕应裳更感诧异，没料到对方居然知晓自己的别字，他反复端详对方的五官，思索这辈子识得的巩姓之，忽然间“咦”了一声，忙道：“等等！大哥以前可在宫里当过差？”那官差无意回话，只把脸转了开来，这会儿练脸面也不想示了。吕应裳却不放过他，只转到那官差面前，细细端详之后，猛地双手一拍，大喜道：“我想起来了！尊驾就是‘御前四品带刀总护卫’，‘金吾前卫都统领’巩正仪巩大！对吧？”

    听得长长一串官名，那官差把垂得老低，好似满腹辛酸，无言以对。吕应裳却是兴高采烈，看这巩正仪威名赫赫，景泰年间曾坐镇皇城，与‘李扬鹰’，‘秦仲海’并驾齐驱，合称御林军四大猛将，岂同小可？难得遇上了旧识，大喜便问：“巩都统，您以前不是金吾卫统领么，什么时候改行做官差了？”

    正要追问内，忽见巩正仪伸手拭面，两行老泪滚来又滚去，已是眩然欲泣。吕应裳吓了一跳，忙把寒暄话收了回去，低声道：“巩大，听说听说您在宫里当差时一个不巧，竟给丽妃诬为京城第一男子汉，后来后来就给皇上调去守城门了，真此事么？”巩正仪心下一酸，把手挥了挥，有气无力。吕应裳更好奇了，追问道：“巩都统，听说您看守城门时到处追打丽妃，之后便给连降二十八级，前无古，后无来者，这传闻可是真的么？”

    “姓吕的！你有完没完！”巩正仪火了，霎时握紧九环刀，大怒道：“大家都是养家糊的，你这般讥笑于我，是何居心？”吕应裳慌忙摇手：“没有居心，没有居心，都统大莫要动气，大家随聊聊而已。”

    听得“都统”二字没住的送来，巩正仪更悲了，便将九环刀重重还鞘中，正要洒下老泪，却听“隆隆”之声大作，背后一尘烟席卷而来，听得有提气大吼：“让路！让路！”

    快马随后而来，随时会撞伤行，吕应裳吃了一惊，忙侧身闪避，任凭对方过去了。

    吕应裳眼力奇佳，虽只一瞬间，却见马上乘客腰悬金令，全副武装，赫是锦衣卫马飞驰而过。他心下一惊，忙道：“大半夜的，怎么锦衣卫的还在忙？”

    巩正仪叹道：“岂止锦衣卫在忙？整个京城都还没睡哪。”吕应裳心下一凛，忙来凝目远眺，这才发觉道路尽竟有大批官差行过，诸装束不一，或是旗手卫的捕快，或是都察院，大理寺的公差。他啊了一声，道：“这是三法司的巩都统，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可以说了么？”

    巩正仪叹道：“都统二字，小担当不起，总之吕大欲知详，这便随卑职来吧。”这巩正仪虽说不复当年勇，举止间其实还藏着一官威，吕应裳喏声连连，便也跟着走了。

    京师治安以永定门为界，城内归旗手卫管辖，城外则由北直隶的‘提刑按察司’统筹，总管直隶全省治安，麾下设总捕一，捕快若，这巩正仪正是其中一名官差。至于先前见到的‘三法司’，指得则是刑部，都察院，大理寺等三处衙门。看今夜朝廷锐尽出，连‘锦衣卫’得马也给调了出来，八成是在追捕什么要犯。

    两一前一后，慢慢来到了东直门大街，巩正仪停下脚来，指着面前一处官衙，躬身道：“吕大，这就请进吧。”吕应裳抬一看，但见面前建筑辉煌巍峨，却非按察司得寒酸衙，不觉吃了一惊：“兵部衙门！这这咱们不是要去按察司么？怎么到了这儿？”

    正要追问内，猛听远处传来威严厉吼：“巩正仪！”吕应裳急忙转，只见街角站着一名年轻，身穿捕快服色，约莫二十来岁，和自己大儿子得礼差不多年纪，听他吼道：“巩老！不过要你去请个过来，怎地慢手慢脚的？给我过来！”

    怒吼声中，巩正仪吓得浑身发抖，忙道：“吕大，我我还有事要忙，您自己进去吧。”说着走到街边前，自朝那年轻捕快躬身行礼。那捕快也真凶，明明年轻小伙子一个，却对着老家大骂，只不知老巩又犯了什么天条，可千万别再给降级才好。

    官差再降一级，便要扫大街，扫完了大街，还可以挑大粪吕应裳怔怔愕然，正感慨生无常间，忽然背后脚步声响：“若林，你也给请来了？”听这话声好熟，吕应裳赶忙回去看，只见背后走上了四名男子，当前一个是官差，背后三却手持棍，身穿紫云轩教服饰，正是‘崆峒三棍杰’到了。

    这三棍杰乃是崆峒长老，一姓李，一姓刘，一姓汪，只因棍法出神化，平便给自己昵称为‘李光棍’，‘刘恶棍’，‘汪神棍’。倚其嗜好，各有所长。

    见得同伴到来，吕应裳不由松了气：“你们也在这儿？可也是给北直隶衙门请来的？”三棍杰纳闷道：“什么北直隶？是大理寺的差请咱们过来的啊。”吕应裳讶道：“大理寺？”李光棍道：“是啊，咱们三兄弟本在喝酒围炉，谁晓得来了两个大理寺的官差，说朝廷有急事要请崆峒长老商量，便把咱们硬请了过来。”

    吕应裳越发纳闷了，不知朝廷有何大事，居然大半夜地邀集华山，崆峒两派长老？莫非发生了什么刑案不成？正猜疑间，忽然想起二字得礼窦初开，近年来苦恋崆峒派小侠黄巧云未果，一时之间，吕应裳浑身发冷，不觉‘啊’了一声，惨叫了出来。

    三棍杰讶道：“怎么了？有什么事么？”吕应裳痛欲裂，寒声道：“没没事，我我有晕”养子不教父之过，大儿子吕得礼血气方刚，镇里红着一张小脸，东张西望，专给弟弟们做坏榜样，想起黄巧云活泼开朗，颇有几分姿色，对男子又不懂得提防，倘若儿子一个冲动，居然把家给玷污了，这可如何是好？

    这三棍杰乃是崆峒长老，平最是疼黄巧云，要是发觉自己的侄惨遭毒手，定是“棍来打薄郎”的场面。届时三棍其发，薄郎没事，却难保不把薄郎的爹活活打死。吕应裳浑身发冷，痛难熬，正感呼吸急促间，忽然背后搭来一只手掌，温言道：“若林，你也来了？”

    来脚步清还，竟是无声无息，吕应裳大吃一惊，急急转身过去，只见背后一仪表出尘，仙风道骨，却是一名道士来了。吕应裳凝目去看，登时啊呀一声，长揖到地：“不知武当山掌教真，元易道长大驾光临，在下有失远迎，罪甚，愧甚。”

    来道袍单薄，双手拢袖，果然便是当今武当掌门，元易道长亲自驾临。他见吕应裳执礼甚恭，登时哈哈大小：“若林可真见外了。什么掌教掌门的？大家几十年了，这般生分？”说着携住了吕应裳的手，笑道：“进去说话吧，外多冷。”

    说话间背后又走上了几个道，全是武当弟子，一个个带着夜行刀，勾，浑身劲装，吕应裳心下一凛，赶忙去看元易的腰间，果然也见到了一柄三尺青锋，正是大名鼎鼎的‘武当三剑’之一：“太乙拂尘剑”。

    元易功力纯，十数年前便已是真武观数一数二的高手，待得掌门元清谢世之后，更已起练本门至高神功‘太和功’，从此跃居天下正道首脑之一。只是看他身分如此之高，今夜居然也带着刀剑出门，想来必有大事。

    吕应裳更担心了，忙拉住了元易，忙附耳问道：“道长，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可曾耳闻？”元易笑道：“你这做官得倒还来问我？这衙门里的事，不该归你管么？”这天下衙门何止万千，吕应裳又非九五至尊，岂能样样知晓？他苦笑几声，痛欲死之中，便给元易拉进了衙门。

    来到了兵部前厅，吕应裳不觉又是一惊，只见衙门里挤满了，或和尚，或道士，或剑客好汉，只见峨嵋掌门严嵩到了，苍掌门海川子到了，湖北阮家的阮元镇到了四下声语嚷，宛然便是场武林大会。

    时在子夜，本该是梦周公的好韶光，众高手却撑在这儿熬冷风，看四下满是苦中作乐之徒，有赌骰子的，有打马吊的，还有提葫芦饮酒的，可说应有尽有。只是看众神色悻悻，哈欠连连，想来也是给从暖被窝里硬挖出来的，却不知是那‘洪捕’所谓，抑或哪个衙门传召，总之朝廷一会儿若没个代出来，群激愤下，难保不把公堂掀翻了。

    众穷极无聊，各自消磨时光，官差们倒是忙碌不休，只见他们提了大茶壶，来回替宾客斟茶，模样虽说恭敬，却仍挨尽了白眼。元易叫住了一名官差，道：“这位差大哥，究竟此间发生了什么大事，您可否先说说？”那官差陪笑道：“道长别急啊，这会儿还没到齐，等大伙儿都来了，咱们洪捕自会当堂面向您禀报。”

    “等到齐？”三棍杰互望一眼，讶道：“你们还等谁啊？”那官差忙道：“洪捕吩咐下来，要咱们务必请到少林寺的灵音，灵玄，灵如几位大师，还请几位大侠耐心等候。”说着替吕应裳等取了热茶，一一奉上。

    少林寺乃是武林的泰山北斗，门遍布五湖四海，实力极为雄厚，元易虽是武当掌门，声势却也不能与之相比。他待官差远走了，便拉来了吕应裳，附耳问道：“这洪捕是谁？”

    吕应裳沉吟道：“这好像叫做‘洪铭冲’，过去曾在长洲当差，我也不怎么熟。”

    吕应裳朝廷面极广，上起国丈宰辅，下至衙役僚吏，多半与他相熟，若连他也认不得这个‘洪捕’，想来此定是名不见经传之辈。

    元易道：“好吧，既来之，则安之，咱们也坐下歇歇。”说着提起茶杯，便在厅内拣了地方坐下，其余武当门则来到他背后，各按班辈站定。

    兵部衙门里来往，看官差们来往走动，哥哥面色凝重，好似有什么大事。可真来追问，一个个又都推称不知。吕应裳越看越是心惊，就怕儿子犯行重大，不只污了黄小侠，尚有其他重案在身，也是他父子连心，一时坐立难安，便在衙门里四处走动，打算找几个熟探听。

    吕应裳是开封府清吏司的大使，国曾为着职务的缘故，自也曾来过兵部几回，认得里不少文员。他一路避开了武林物，正想朝内厅转去，忽见东首照壁处高悬一张地理图，形制巨广，长宽各有八尺，他心下一凛，赶忙驻足细看只见那图西起潼关，东至运河，左右掉反，正是一张‘京畿防卫图’。

    此地乃是兵部衙门，若有‘京畿防卫图’高悬照壁，自也无甚奇怪，只是不知为何，那地理图上却标满了小小红，沿潼关望东散布，越近河北，越见密麻，堪堪来到京城西南处，竞尔成了一滩大红斑，仿佛脓伤流血，教怵目惊心。

    吕应裳满心错愕，他朝地理图走近几步，凝目来看那块血红印子，却见一旁写着两个小字，正是“霸州”。

    “霸州？”吕应裳喃喃自忖，只觉这名字好熟，仿佛在哪儿听过，一时却又想不起来，正迷惑间，忽听背后脚步声响，一嚷道：“若林！原来你在这儿！”

    吕应裳是老江湖了，到哪儿都会遇到熟面孔，他回首去望，这会儿却是苍掌门海川子来了。只见他携了两名师弟上前，一个是玉川子，另一个有些面生，好像是叫黑川子。正瞧间，冷不防海川子一个箭步上来，附耳道：“若林，听说那事了么？”

    吕应裳胆战心惊，他望着地理图上的‘霸州’二字，脑海中却又浮起大儿子的景象，百哀齐至中，身子不由微微发抖，寒声道：“我我儿子失风被捕了么？”

    “你儿子？”海川子愕然道：“令郎又了什么好事？”吕应裳松了气，晓得事多半和儿子没关系，忙道：“没什么，没什么，道兄有何大事？便请说吧”海川子生小心，他左顾右盼一阵，方才压低了嗓子，道：“我跟你说啊，皇上明晚就要召见八世子了，你知道么？”

    听得“柿子”二字，吕应裳脑袋有些转不过来，不免茫然道：“柿子？什么柿子啊？”

    海川子嘿地一声，还不及责备，一旁的玉川子，黑川子早已嘻嘻哈哈：“亏你们华山还收了‘川王世子’当徒弟，消息这么不灵光？咱们说得是‘立储案’的八大世子啊！”

    ‘立储案’三字一出，吕应裳立时双眼圆睁，骇然醒觉：“什么？皇上要召见八世子了？怎地这么快？”

    玉川子笑道：“是啊，何大也是这么说。今晚咱们在他府上喝酒，席间他一个不留神，便漏出风啦，听说皇上给大臣们催得烦了，已经答应要在明晚召见八世子，瞧瞧他们得品资质”海川子更不望补上一句：“除了品资质，还有学问武功喔，听说皇上最看比武了，到时他老家一个兴起，说不定要八世子当场比个高下，那可大大彩了。”

    想起那颗“小柿子”，吕应裳上青筋隐隐抽动，疼得连话也说不出了。

    这一年来为得‘立储案’之事，朝廷上下暗汹涌，请了武林高手出马，这玉清观因着国丈之故，便也收了‘川王世子’朱载志为徒。只是此子资质奇差，顽劣，不堪教诲，现下连剑法也还没学上一招，万一明正统皇帝一个兴起，居然要他露个几手，届时却该怎么办？

    海川子见他浑身发抖，忙附耳道：“若林，你也赶紧准备准备吧，听说这回‘徐王爷’找了少林群僧助阵，‘徽王爷’也有峨眉山白眉老白云天撑腰，不过你最该小心的，还是丰王世子载怀”听得此言，吕应裳不觉啊了一声，道：“载怀？他他武功很强么？”

    海川子叹道：“我前天亲眼所建，这孩子已经练成了‘松鹤心经’，你说他强是不强？”

    “对啊”吕应裳张嘴寒声：“我怎给忘了？元易老道是丰王爷的心腹啊！”

    这武当过去虽也是武林大户，景泰时却因故受牵连，三十年来受尽同道排挤，几至覆亡，好容易改朝换代了，这‘丰王世子’载怀又投武当门墙，拜了元易为师，武当上下岂能不给徒弟出死力？要是这孩子真有了天子之命，来身登三宝，感念师恩，届时三丰祖师得了个‘显化真’的封诰，元易道长岂不也顺理成章，成了方今天下武林的最高盟主？

    想起徽王爷势大，唐王爷财厚，这两已是至在必得，谁晓得半路还杀出一个‘丰王爷’，找了武当掌门做帮凶。吕应裳自知责任重大，一时面色已成惨白。海川子知道他的心事，忙道：“若林别怕，国丈平待我不薄，这回咱们苍一定给你们华山撑腰”说着拿出了一只药包，左右瞧了瞧，低声道：“这帖药很管用，吃下之后，连肠子也要拉出来，你等会儿想办法混进丰王府，给载怀煮上一碗元宵”

    还在商议间，忽听耳边传来一声咳嗽，道：“海川道兄，若林兄，你们在聊些什么？贫道可以听么？”二回去看，不觉吓了一跳，只见身边站了个牛鼻子，却是元易来了。

    看这元易好生耳灵，稍稍提到了他的名字，便已悄没声息地掩身而出，真如鬼魅一般。吕应裳手上还捧着泻药，不知该藏到哪里去，只能苦笑几声，那海川子应变却快，忙道：“道长去哪儿了？我到处找你啊，来来来，我跟你说，皇上明晚要召集八王世子啦！你听说了么？”

    “什么？”元易闻言大惊：“八王世子要面圣了？怎么没知会贫道？”此言一出，站得近的便都停下了说话，纷纷转而来，一时之间，或接耳，或打探内，嘴里不离三个字，正是‘立储案’。

    武林里便是这样，说侠义，道清高，全是架空的，真正的生意还不是‘忠君报国’这套大文章？吕应裳苦笑几声，想起‘小柿子’载志蠢笨贪玩，家‘载怀’却是刻苦自励，小小年纪便练了一身神功，要是两不幸动上了手，小柿子岂不给打得飞天而起？成了一颗烂柿子？到时世子当众大哭，万岁爷哈哈大笑，华山上下颜面扫地不说，怕连国丈得官场大计也要付诸东流。届时吕应裳身有督导之责，还能不上吊自杀么？

    心念于此，吕应裳一颗心不由向下沉去，元易看出了他的心事，忙道：“若林放心，他们立他们得太子，咱们走咱们的江湖。你我闲云野鹤，谁做皇帝都一样的。”说着轻抚吕应裳的背心，慢慢将一纯内力送来，竟是要替他祛寒了。

    今夜气候严寒，屋内虽已升起了炭火，四下却仍冰寒一片。吕应裳受了对方的内力，只觉元易的‘太和功’好生纯厚，不过稍稍发功，一暖意便已直透五脏六腑而来，说不出的受用。

    天下练武之最讲究养气，这元易却反其道而行，毫不惜自己的内力，只管替吕应裳寒加暖，当真大方之至。吕应裳感激涕零，正享受间，猛听一大惊道：“元易道长好傻啊！这华山一派摆明是他‘立储案’里的劲敌，他为何还要为敌寒呀？”

    吕应裳听了这话，不觉“咦”了一声，他撇眼望去，只见说话之姓‘陈’，却是什么‘汉三侠’之一，平素和武当一派走得颇近。说来也真悬疑，这喊不半晌，身旁立时走上一，叹息道：“这就叫胸襟不同啊！元易道长待友仁义，对敌豪迈，便一件小事也看得出来。”

    “佩服啊佩服！”汉三侠一齐现身了，拱手喝道：“元易道长如此英雄物，我等可有机缘与他结？”先前说话那道：“无量寿佛，听说元易道长明午间要在‘天喜楼’宴客，朋友若想与他认识，大可过去喝上一杯。”

    “一定！”汉三侠一脸气魄，齐声喝道：“冲着阁下这句话，咱们一定与会！”话声甫毕，四周便已嚷成一片：“好！我也要过去喝一盅！”，“谁跟我说，这天喜楼怎么走？”，“天喜楼就在宜花院对过，你不知道么？”

    殷殷追问中，群里便走出几名武当弟子，到处散发请帖，署名之自是‘丰王爷’了。吕应裳心下拂然，暗道：“好你个牛鼻子，我还当你是好哪？做得可也太了吧。”

    看这元易什么时候不好给寒疗伤，却选在大庭广众至下，能安什么好心？果不其然，四下宾客拿到了请帖，嘴里谈谈说说，话题全离不开丰王父子。要不盛赞王爷如何仁义，要不称许世子如何贤明，仿佛这对父子已得万民拥戴，即将主东宫，称孤道寡了。

    现存华山九代门当中，向以傅元影武功最强，吕应裳城府最，岂料竟栽了这么个无聊跟？他越想越不是滋味，只想抽身而走，那元易却还不肯罢手，兀自劝道：“若林，身子骨要紧，我看你伤风疼，早些把病养好才是，千万别见外了。”

    吕应裳心里暗暗恼火，嘴中却笑了：“道长客气啦。在下身子没病，倒是您的富贵病越来越重了。来来来，让下官给您治治吧。”说着默运华山心法，便将‘太和功’的内力反激了回去。

    双方都是老江湖了，岂不晓得对方那用意？在元易来说，他此番以微奥妙的‘太和功’出手，便是要压得吕应裳知难而退，劝他莫再手‘立储案’。只是吕应裳背后有国丈撑腰，又是华山元老，岂能无端退让？当下便也潜运神功，一来表明自己决不罢手，二来也趁机测出对方的功力浅，后苏颖超遇上了此，方不至束手无策。

    这两均是道家练气之士，此番以内息相抗，烘烘热气发出，竟使屋内和暖如春。四下宾客见他俩较起了劲，纷纷驻足围观，都想知道谁强谁弱，以免将来自己选错边了。

    近五十年来政局共有两次大变，第一回是武英景泰之争，第二回则是正统皇帝复辟，莫不闹得株连祸结，翻天覆地。眼看第三回合较量又开始了，四下宾客奔相走告，竟是扶老携幼而来。一时大发议论，有的夸‘丰王爷’如何英名，有的说‘琼国丈’多么厉害，各抒己见，不少还争得面红耳赤，竟似要打架了。

    众大半夜的给官差召来此地，原本又冷又累，昏昏欲睡，此刻场面却大大热闹起来了。看华山，武当两大门派各拥其主，这会儿苍一派便成了墙，便由海川子率领，自在那儿观望风向。再看‘崆峒三棍杰’嚷得十分激动，竟与‘汉三侠’打了起来，却不知无论哪一派赢了，他们崆峒门都只有打洗脚水的份儿，却是嚷个什么劲儿？

    全场几百双眼睛看着，元易与吕应裳晓得责任重大，自也不敢掉以轻心，各自全力行功，只是双方修为浅仍有不同，看元易的‘太和功’委实可观，气劲温而不厉，威而不猛，整整一盏茶时光，内力仍是源源不绝。吕应裳不敢搦其锋芒，只能转为守势，以撑待变，盼能蒙混过去。

    华山武学，明静心算，内功一道号称‘空处练拳’，专于无力中求有力，无为中求有为，总之就是一个字，称为‘蒙’。一蒙可当千万招，一蒙可达天地老，无论对手如何挑衅，一张免战牌高高举起，不等对手饿死，绝不出征。偏偏武当功夫也是细水常流一路，最善久战，双方一旦以内劲相抗，便如棉花撞枕，一个软，一个蒙，久久见不到胜负。

    双方比拼良久，吕应裳虽说以蒙为主，却还是担心失手。心下思索：“这元易老贼武功不可测，今夜不宜硬拼，我那雨枫师弟功力胜我百倍，改再让他要回这个场子吧。”想起见好就收的道理，吕应裳装出了笑脸，打量了几句台词，正想代场面，忽然一霸道内力压来，竟得自己浑身巨震，腾腾腾向后退了三步。

    众宾客大吃一惊，转急看，面前却来了一幅大红官袍，上绣猛狮，竟没瞧到脸面。

    正诧异间，却见一名魁梧老者俯身下来，笑道：“若林老弟，元易道兄，老夫见你俩这般亲热，忍不住也来上一脚，两位别见怪啊。”

    八旬老丈，丈二金刚，吕应裳心下恍然，这才晓得是‘老神刀’宋公迈来了。

    看这宋公迈不愧是‘抚远四大家’之首，老而弥坚，此番见猎心喜，便将吕应裳震开了三步，功力不减当年。转看元易那厢，身子却只晃了晃，脚下竟是一步未动。他微微欠身，稽首为礼：“宋爵爷老当益壮，力犹胜当年。真让我等晚辈汗颜了。”

    宋公迈哈哈大笑：“元易老弟客气什么？你现下有‘太和功’护身，老夫早就打不过你啦！”说着便朝背后挥手：“老高！几位老弟都在这儿，你也来凑凑热闹吧。”

    焦不离孟，孟不离焦，‘山东宋神刀’前脚一到，‘淮西高天将’后脚立至。眼见一个矮小身影嘿嘿狞笑而来，背后还跟着几个无赖，元易等心知不妙，把手一拱，转身便逃，可怜吕应裳脑袋还疼着，一时走脱不及，便给抓个正着了。

    “什么？什么？”高天威怒骂道：“怎么一见我来，个个落荒而逃啊？”

    武林中最讲辈分。看宋公迈活到老，学到老，辈分越高，德望越重。高天威却恰恰相反，年纪越大，缘越坏。看他还带着几个门随行，却是高天业，高天成一武林败类，众宾客谁不是避之唯恐不及？吕应裳自知遇上鬼了，只能寒声道：“前辈好久不见了”

    “好久不见？”高天威一听开场白，立时大骂：“那你为何转身就跑？难不成你看我不起？”一旁高天业立时附和：“臭小子！好端端的，你凭什么看不起？吕应裳，你把话说个明白！”话声未毕，高天成便也嚷了起来：“大家快来评评理啊！华山派仗势欺哪！”

    三一搭一唱，转眼之间，便有大批好事之徒包围而来。吕应裳哭笑不得，忙道：“几位前辈说笑了。晚生见了诸位大驾远来，恭迎尚且不及，岂会转身走避”说着说，忽然面露喜色，朝着远处群挥手喊道：“老张！你也来啦！等等我！我这就过来！”

    老张二字一出，四五十全回过来了，或高或矮，或胖或瘦，当真千奇百怪，无奇不有。吕应裳哪管是谁，正要胡冲将过去，却给高天威揪住了裤带，冷笑道：“少来这套！给我乖乖站好。”他嘿嘿狞笑两声，猛地吼道：“说！你家的小嫣嫣呢？怎么没随你一起来？”

    吕应裳的老婆姓谢，小名‘嫣嫣’，当年喝喜酒时也请了高天威，收了十两银子当礼金。此时听他忽来问候内，忍不住汗毛倒竖，颤声道："时候已晚，内子……内子早就水洗阿勒这当哪能出来抛露面？"

    "有睡下了？"高天为愁眉道："搞什么？怎么这小嫣嫣嫁你之后，天天都躺着？敢是给你下手揍的吧？"听得谢嫣嫣奄奄一息了，四下宾客莫不姨了一声，纷纷转过来，目光带着惊骇。

    武林中身份最臭的，便是殴妻虐子之徒……这些出门是鼠，回家是虎，天下武林鄙夷。吕应裳张结舌，没想到自己对打一个不慎，便成了武林败类，他气往上冲，大声道："前辈！你莫要信雌黄！晚生平对内子护有加，说话尚且不敢大声，何时敢拳脚相加？"

    听得家激动辩解，高天威便也信了，拊须道："这话倒也是，家是夫唱随，你这却是唱夫随。凭你的武功，确实不敢打她。

    闻得此言，高天成、高天乐经由捧腹大笑起来："好个窝囊废阿！"

    武林中名声第二臭的，便是惧内之。这些出门是虎，回家是鼠。靠着老婆的娘家势力，往往还欺侮同道。眼看众宾客接耳，商议着米饭软硬得不同，吕应裳自是哭丧个脸，三棍杰则是满面怜悯，躲在远处猛摇。那高天伟却还没玩够，只管好奇地问："若林老弟，江湖盛传小嫣嫣武功远胜于你，不知道此话是真是假，说来听听吧？"

    看着高天威好不险，吕应裳若坦言武功不及老婆，不免坐实了吃软饭的臭名。可若要高声反驳，高天威定会大做文章，把自己说成一个殴妻虐子的汉。可怜他进退维谷。只能两者相权取其轻，叹道："启禀前辈，内子出生广东名门，武功确实过晚辈许多。"

    "哈哈哈哈"搞家门擂胸顿地，大笑道："吕大，打架记得大夫阿！"

    众心下大勒，吕应裳却没生气。只是低叹道："诸位说对了。在下年轻时与约会比武，内总是放心不下，定要坚持给我掠阵。可惜她连生了三个孩子后，大损真元，近年来更为了相夫教子，不惜把一身功夫全搁下了，武功反倒是远远不及晚生，每当我见她那双判官笔，心里都忍不住一酸……"说着眼眶湿红，忍不住道："嫣嫣……我欠你的真实数也数不清了……"

    众宾可听他夫妻，心里自也敬重，眼看高天业，高天成还在嘲笑，莫不怒目以对，厉声道："武林败类！便是你们这张嘴脸！高天业、高天成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自己犯了众怒，竟是不敢作声。"

    吕应裳近年官运扶摇直上，靠的便是一张嘴厉害，平不知道要应付多少公文刁难，岂惧小小一个高天威？一是内心暗笑：高矮子，忘了吕某是官场出身的？想找我门，再练十年吧。

    高天威本还等着见缝针，岂料这话毫无绽，自也哑无言。只得叹道："可惜了，小嫣嫣洗手作汤，你吕家多了个主，江湖少了个侠啦。"

    吕应裳微笑道："前辈这话就不是了。江湖上少了一个侠，武林里却又多了三个少侠，打下可没吃……"亏字才出，忽然心下大惊，晓得自己说错话了。若然高天威大喜道："对了！我怎么忘了？你和小嫣嫣连胜了三个小宝贝，可又打算再添个丁呀？"

    "前辈减小了！"吕应裳浑身冷汗，陪笑道："咱家三个小鬼调皮捣蛋，早把咱夫折腾的疲力竭，哪有力气再生第四个？"

    "嘿嘿！"高天威高兴了，霎时迷这老眼，笑道："事不过三阿。"说着不忘拍了拍吕应裳的肩膀，安慰道："不打紧，继续欠者，欠着。"

    一旁宾客又听不懂的，便来探寻高家门，待听得礼仪廉耻四字，便也恍然大悟了。

    四下悄然无声，忽听扑哧一声，一名宾客笑了出来，霎时一传十、任忍俊不禁，片刻不到，整座兵部哄堂大笑，屋竟似给掀翻了。

    当年吕应裳新婚燕尔，一举得男，大受激励之下，便给大儿子取名_得礼_、二儿子则叫_得义_，自盼后吕氏四兄保家卫国，也好扬名天下。孰料老婆连中三元后，居然生不出来了，从此事不过三的外号便安在吕应裳的上，至今翻不了身。

    礼仪廉耻，国之四维，眼看宾客都笑歪了嘴，都在议论四维不张的道理。吕应裳又羞又气，恨不得找个地钻下去，暗恼道：高矮子，吕某与你往无怨近无仇，何苦当众出我的丑？他脸上不动声色，只握住高天威的手道："前辈，听您如此心意，在下真不知该如何道谢了。"

    高天威乐翻天了，猜想这是个天生窝囊废，正要添几句难听的，忽然掌心剧痛，已故内里侵经脉，转眼间便让自己气息不顺，对方竟是以毕生功力来袭。

    高天威心下怫然："好你个吕应裳，不过和你说两句笑话，你都来真的了？"

    高天威身为武林名宿，功力岂同寻常，当即吐纳，脸上闪过浓黄之气，一邻里内劲随即反击而出。高天业、高天成等见状，莫不暗暗冷笑："吕应裳，天堂邮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闯进来！一会有你苦吃。"

    吕应裳今夜犯了太岁，众宾客唯恐天下不，便有聚拢微观，在那儿摇旗呐喊，高声叫好。

    这内力看似无物质，实则为经脉气血运行之异能。分动静两大宗，以坐卧行站四法行功，其中淮西高天将专练动功，门锻炼五体时，由外向内吞吐罡气，又称硬气功。这法门虽然笨拙辛苦，可依次练来的内力，却远比寻常门派来的扎实。尤其高天威年近八十，比吕应裳大了二十来岁，气血虽衰，内里却只有加倍厚，看着若林先生若要与他较量内劲，不免要自讨苦吃。

    双方出掌握，窑上华山九代首徒，一是淮西高天将之长，二各凭内家底子相抗。吕应裳连出内息，稍与对方的功劲相触，便觉高天威体内罡气充沛之至、甚且凌厉之极。相形之下只见的内力却如飞花棉絮，空松垮，才与对方功劲相接，便似泥牛海，转眼间便给反攻回来。

    眼看吕应裳功力不过尔尔，高天威心下暗笑：“这厮是宁不凡的师兄，空有一身名气，本事却可怜得紧，我今夜若是能大大折辱于他，那可是轰动江湖的大事。”

    都说“敬富的、狗咬的”，这华山自宁不凡退隐以来，门已如过街老鼠，无论是傅元影影、苏颖超、吕应裳，全是喊打。念及宁不凡一世威名，高天威心中一热，更想大大折辱吕应裳一番，当即鼓丹田，一内劲发作出来，竟要得这位华山首徒下跪求扰。

    啪的一声，听来似有什么东西碎了，高天威心下大喜，知道吕应裳支撑不住，脚骨多半碎了，正等着对方哭泣投降，却听旁观宾客大声惊道“好厉害的铁脚功！”

    听得此言，高天威不觉微微一楞，他转过目光，只见吕应裳脚下青砖已成碎，适才那声脆响响，原来是从这儿传出来的。高天威心下起疑，看吕应裳全力发功，连吃的力气都拿出来了，哪有余力在这会儿踩地板？他有心察看虚实，当下吸了气，把体内罡气狠狠压了过去。

    啪的脆声，又有什么东西了，四下更是采声大作，响彻大堂。高天威眨了眨眼，忙朝吕应裳脚下看去，这一望之下，身子去凉了半截，只见吕应裳仿佛身有千斤之重，脚下地板竟然陷下半尺有余，余波所及，连四遭砖石也有碎裂之象。

    高天威满心骇然：“借力导力？这……这不是武当山的功夫么？他什么时候也学会了？”

    天下门派各有所长，却只有武当一脉善于借力传劲。看这吕应裳明明是华山弟子，怎会使武当的独门功夫？他满心惊疑，忙莱打量对方的体势，这才发现吕应裳身子重心前倾，右掌与自己的手掌斜斜相扣，那模样岂不正是如一座“拱桥”？

    “完了……”高天威浑身凉了半截，暗道：“这小子又作弊了……”

    武林高手比拼气力，胜负关键其实不在力大力小，而在出力方位对是不对，方位对了，独木可以撑得大厦，方位错了，茅屋也能坏大梁、。个中巧妙所在，便在于受力导力的算计。倘能算到极处，建笔架下便不再需要支撑，反能以空架空，成了一座“拱桥”。这算计敌招重心的法子，便列于“三达剑谱”的前十页，称作“过七桥”。

    华山高手各异，傅元影文质彬彬，苏颖超少年老成，都属于君子一流，自没想到“过七桥”

    还能用在剑招以外。吕应裳却是天生的老狐狸，平无所事事，早在钻研“三达”的诸般怪异用途，果然此际把“过桥”之理用在内力的比试当中，立时便大占便宜。无论高天威怎么发力，全给他卸得一二净。

    先前元易与吕应裳比拼内力，一来家到为止，没下杀手，二来对方是正君子，便也不好取巧作弊，便以真功夫拼了。可高天威却是个无耻小，自己又何必与之客气？一时自是邪魔外道、无所不用其极。

    高天威又惊又气，晓得自己中计了，一时频频摇晃身子，盼将对方的手掌甩开，吕应裳却是甚是狡猾，高天威向左，他便向右，高天威向右，他便向左，一时死缠烂打，脚下更不忘着意卖弄，竟把地下踩了个石屑纷飞，好不壮观。

    什么“铁脚功”、“千斤坠”，用的全是别的家底，自己却不必付钱，众宾客看在眼里，早不高声叫好：“华山玉清！天下第一！华山玉清！天下第一！”四下歌功颂德，那吕应裳更是飘飘然的，不忘装成了“活神仙”的模样，一脸神秘俨然。

    高天威又恨又气，心道：“臭小子，算你狠。”他自知内力消耗颇巨，再比下去只有更惨，当下缓缓收功止力，盼对方敬老尊贤，放自己一马。

    吕应裳眯眼一笑，忽然双目怒睁，真气泉涌，内力竟如排山倒海大举来袭。高天威给这内力一撞，险些跪倒下来，他叫苦连天，只能再次鼓丹田，把内劲了出来。吕应裳却甚诈，一看这老贼拼老命了，便又钻为缩之势，把他的内劲全数卸到了地下。

    高天威叫苦连天，一时不能攻、不能守，只能任凭内力倾泻而出，不由内心悲怨加：“吕应裳，高某八十多岁的，与你无怨无仇，你何必这般加害于我？”

    这世上最累的两件事，一是练内力，二是攥老本，两者都是涓滴细流，看高天威省吃俭用一甲子，好容易攒下了棺材本，吕应裳却硬生生将之倒粪坑，要他老家怎么不伤心？

    四下宾客进进出出，众官差也是忙里忙外，来到高天威身旁，眼看他状极痛苦，莫不多看了几眼，转看吕应裳那边，却是好整以暇，逢便笑，武功不知强过高天威千百倍。众宾客有好心的，纷纷上前劝道：“若林，这老家又矮又可怜，你何忍这般欺侮他”

    听得此言，高天威真是气炸了，一时怒从心中起，“你的贼王八，高某嚣张一世，真当我纸糊的么？今便拼着功力全废，也要让你好看。”霎时不顾一切，双掌急推，竟将毕生蓄积的内力一次迸出，便拼着筋脉断裂，沦为废，也要让吕应裳死在当场。

    眼看高天威恼羞成怒，竟然不要命了。吕应裳的“拱桥”虽能卸力，却也负不起整座泰山，三棍杰大惊之下，忙各出一掌，贴在吕应裳的背上，盼能分摊一些力道。高天成、高天业狂怒道：“什么？想要以多欺少么？”也是怕宗主吃亏了，忙搭出掌来，便来助高天威一臂之力。

    场内七大高手运气吐纳，这厢吕应裳有三棍杰助阵，四同心，那厢高天威有两名师弟帮手，三成虎。七吐纳，有的衣袍蕴力胀起，有的面上闪过浓烈杀气，各凭毕生功力对决。海川子大惊道：“宋爵爷！你快来阿，有要同归于尽啦！”

    宋公迈本在与宾客寒暄，岂料高天威与吕应裳闲话家常，双方聊着聊着，竟然聊出命来了，他急急赶来，便想以“神刀劲”隔开两边马，可双方俱是当世英，七同时发功，除非是伍定远的真龙体、宁不凡的无上剑，又有谁能将两方高手一举震住？

    玉石俱焚的时刻到来，眼看七各要重伤，忽然一只手横空搭来，恰恰隔于双方马之间，但听“嗤”的一声轻响，两边真力宛如撞上了一堵高墙，跟着沸水似的内力反震回来，三棍杰脚步踉跄，连退十来步，高天业、高天成更已一声闷哼，摔跌在地，全场中只剩吕应裳、高天威两勉强站立，可在这真力的撼动下，胸却也是气血翻腾，久久不能宁定。

    这内劲前所未见，发功时宛如旭东升、光照大地，寻常内力与之相触，全都如春雪消融，丧失殆尽，纵以高天威功力之、吕应裳运气之巧，却也是难以抵敌。吕应裳又是惶恐、又是骇然，忙道：“这……这是什么功夫？”

    “武当……”脚步声响起，听得一静静的道：“纯阳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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