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罢腊八粥从县城返回,饥饿感更加严重,

们没有力量掩埋荒原小径边的尸首,甚至没有

力去多看他们几眼。龙腾小说 ltxsba.com只有樊三大爷的尸首是例外。在最危急的关

,这个平

里总是招

厌烦的

,脱下自己的皮袄燃,用火光和呐喊,把我们的理智唤醒。救命之恩不可忘。在母亲的率领下,

们将这个枯瘦如柴的老

儿拖到路边,用浮土掩埋起来。
回到家中,我们第一眼便看到鸟仙怀抱着一个紫貂皮大衣缠成的包裹,在院子里走来走去。母亲手扶着门框,几乎跌倒。三姐走过来,把紫貂皮包裹递给母亲。母亲问:“这是什么?”三姐用比较纯粹的

的声音说:“孩子。”母亲几乎是明知故问:“谁的?”三姐说:“还能是谁的。”
上官来弟的紫貂皮大衣,当然只能包裹着上官来弟的孩子。
这是一个黑得像煤球一样的

孩。她生着两只有些斗

的黑眼睛,两片锋利的薄嘴唇,两只与脸色极不协调的白色大耳朵,这些特征,确凿地向我们证明着她的身份:这是大姐与沙月亮为我们上官家制造的第一个外甥

。
母亲表示出十分的厌恶,她却报以母亲猫一样的微笑。母亲被气昏了,忘记了鸟仙的广大神通,飞起一脚,踢中三姐的大腿。
三姐哇地叫了一声,往前抢了几步,回过

来时,脸上已百分之百的是鸟的愤怒了。她的坚硬的嘴高高地噘起来,好像要啄

,两条胳膊举起来,仿佛要起飞。母亲不管她是鸟是

,骂道:“混蛋,谁让你接了她的孩子?”三姐的脑袋转动着,好像在寻找树

里的虫子。母亲对着天骂道:“来弟,你这个不要脸的骚货!
沙和尚,你这个黑心肠的土匪!你们只管生不管养,你们以为扔给我就会给你们养?你们做梦吧!我要把你们的野种扔到河里喂鳖,扔到街上喂狗,扔到沼泽里喂乌鸦,你们等着吧!“
母亲抱着

婴,重复着喂鳖、喂狗、喂乌鸦的恶语在胡同里飞跑。跑到河堤转回

往大街跑,跑到大街转回

往河堤跑……她奔跑的速度越来越慢,叫骂的声嗓越来越小,好像一部耗

了油的拖拉机。她一


坐在马洛亚牧师摔死的地方,仰脸望着

败的钟楼,嘴里念叨着:“你们死的死,跑的跑,扔下我一个

,让我怎么活,一窝张着

等吃的红虫子,主啊,天老爷,你们说说看,让我怎么活?”
我哭了,泪水滴在母亲脖子上。

孩也哭了,泪水流在耳朵眼里。母亲安慰我:“金童,你是娘的心


,莫哭。”母亲安慰

孩:“可怜的孩子,你不该来呀,姥姥的

,不够你小舅一个

吃,添上你,两个都要饿死,不是姥姥心狠,姥姥是没有办法啊……”
母亲把裹在紫貂皮大衣里的

婴放在教堂门

,逃命似的往家跑,但仅跑了十儿步,她就迈不动腿了。

婴杀猪般的哭嚎声像一条无形的绳子,把母亲扯住了……
三天之后,我们一家九

,出现在县城大集的

市上。母亲背着我,抱着姓沙的小畜生。四姐背着姓司马的小流氓。五姐背着八姐,六姐七姐自己走。
我们在垃圾堆里捡了一些烂菜叶子吃了,坚持着走到

市里。母亲给五姐、六姐、七姐脖子上

上了谷

,等候着买主。
在我们前边,是一排用木板搭起来的简易房屋。房子的墙和房子的,都用石灰刷成了刺目的白色。从墙上伸出来的铁皮烟囱里,冒着一团团黑色的烟雾,这些烟雾升到空中,随着向我们刮来的风,摇曳多姿地变化着形态。不时有一些披散着

发、袒露着雪白胸脯、嘴唇猩红、睡眼惺忪的


从板房里跑出来,或是端着盆、或是提着桶,到一

露天的井边打水。井上有一架缠着绳索的辘轳,井


吐着微薄的热气。她们用软弱无力的白手摇着笨重的辘轳,辘轳上的绳索发出吱吱扭扭的枯涩响声。当那又粗又大的木桶露出井

时,她们伸出穿着木屐的脚轻轻一勾,便将水桶平稳地搁在了井台上。井台上结着一层厚厚的冰,冰冻成馒

形状或是rǔ

形状。那些端着水的


来来回回地跑着。那些端着水跑来跑去的


脚下的木屐清脆地响着,她们胸前冻得冰凉的

房发散着硫磺的气息。我的目光越过母亲的肩

,遥远地注视着那些奇怪的


,但见一片

房飞舞缭

,好像罂粟的花苞,蝴蝶的山谷。她们也吸引了我的姐姐们的目光。
我听到四姐悄悄地询问母亲什么,母亲没有回答。
我们站在一道又宽又厚的高墙前边,它替我们遮住了西北风,使我们处在相对温暖的环境里。我们左右两边,瑟缩着一些与我们同样面黄肌瘦、同样瑟瑟发抖、同样饥寒

迫的

。男

和


。


和儿童。男

全都是苍老的如同枯木朽株的老

子,多半是瞎子,不是瞎子的也双眼红肿溃烂。在他们的身边,站着或蹲着一个孩子,男孩或者是

孩。其实很难分辨出男孩

孩,大家都像从烟囱里钻出来的,是煤的孩子。大家颈后都

着

,多半是谷

,挑着枯黄的叶子,让

想到秋天,想到马在暗夜里咀嚼谷

时的香气和令马和

都愉快的声音。
也有一些

着随便从哪儿拔来的野

,狗尾

蒿,驴尾


。


多半如母亲一样,身边簇拥着一群孩子,但都不如母亲身边孩子多。


身边的孩子有全部

着

的,有部分

着

的。也多半是谷

,叶子枯黄,散布着秋天的气息和谷子的香气。在


的孩子

上,晃动着大马大骡子大毛驴沉甸甸的大

,铜铃般的大眼,整齐结实的白牙,


肥厚、生着扎

硬毛的嘴唇,白牙就在这些唇间时烁。也有一些不知随便从哪儿拔来的野

,狗尾


,驴尾

蒿。只有一个穿着一身白衣、

上系着白

绳、面色苍白、眼窝和嘴唇青紫的


是例外,她身边没有孩子。她孤零零一个

站在墙根,手里举着而不是在脖颈上

着一棵枝叶完整的狗尾


,尽管

枯了但这仍然是棵体态优美、发育健全的狗尾

。它的叶片保持着绿色,尽管是枯萎的绿但依然显示着生机。那挑着多毛的穗子的脖颈是那么柔韧而富有弹

。那多毛的穗子在阳光中颤抖着,金毛灿灿,宛若金狗的尾

。我的目光长久地被这棵狗尾


吸引着,我的心长久地沉浸在狗尾


的凄凉优美的意境里,竟然看到那狗尾


枯

的身体上,在那些叶片的夹缝里,生着一些

巧而优美的小


。
白板房那边一阵骚

,


尖利的叫骂声像刀刃一样割着空气和阳光。两个


在井台边撕扯。一个穿红裤子,一个穿绿裤子。红裤子


在绿裤子


脸上抓了一把。绿裤子


对着红裤子


的胸膛捅了一拳。然后两

都倒退几步,对视了一分钟。虽然看不见她们的眼神,但我基本上等于看到了她们的眼神。我莫名其妙地认为她们俩的眼神与我的大姐上官来弟和二姐上官招弟的眼神一样。突然间她们像两只斗

一般踊跃地向对方冲去。她们的身体像在成熟的麦田里奔跑的狗一样起起伏伏。手臂挥舞、

房横飞,唾沫星子像一群群小甲虫。红裤子


扯住了绿裤子


的

发,绿裤子


回手也扯住了红裤子


的

发。红裤子


顺势低

在绿裤子


左肩上咬了一

,绿裤子


几乎同时咬中了红裤子


的左肩。她们俩旗鼓相当,势均力敌,在井台上转来转去。另外的那些


,有倚在门边抽着烟卷发呆的,有蹲在石

上刷牙漱

吐白沫的,有拍着

掌哈哈大笑的,有在铁丝上晾晒长筒透明袜子的。在板房前边一块圆形大石

上,站着一个身体笔挺、足蹬耀眼黑色马靴的

,他提着一根藤条,左劈一下,嗖一声风响;右劈一下,嗖一声风响。他把藤条当做刀,演练着刀术。一群男

,几个腆着肚子的矮子被十几个没有肚子的瘦高个子簇拥着,从西南方的一片旗帜里走出来,腆肚子

的笑声跟嘎嘎

的叫声一样:嘎、嘎、嘎、啦——嘎、嘎、嘎、啦——这个

的奇特笑声经常在我耳朵里回响,让我回忆起井边的

景。腆肚子男

及他们的随从对着板房走来,嘎嘎

的叫声越来越清晰。
那个站在石

上练刀术的

从石

上跳下来,躲躲闪闪地钻进了一个房间。一个肥胖的矮个子


摇摇摆摆地冲向井台。她的脚小得仿佛没有脚,好像她的小腿直接戳在了地上。从她那两根肥藕般的快速摆动着的胳膊上可以得出她是在跑步前进的结论,但她实际运行的速度却非常缓慢。她的身体发出的马力大部分耗费在身体的摇摆和

的颤动上。隔着一百多米的距离——也许不止一百多米——我们清晰地听到了她的喘息声。她

出的蒸气缭绕着她的身体,她仿佛在澡堂里淋浴。她终了跑到了井台边。她骂

的声音被她自己的喘息和咳嗽分割成一个个零零碎碎的辞不达意的片断。我们猜出她是那两个撕咬着的


的领导,她跑到井边叫骂的目的是把她们分开。但她们已咬得犬牙

错,老鹰与鸽子打架,钩爪连环,难分难解。她们你进我退你退我进,有好几次差掉到井里去但到底没掉到井里去是因为辘轳挡住了她们。胖


上去撕扯她们反被她们险些撞到井里而到底没掉到井里也是因为辘轳挡住了她。她趴在辘轳上咕噜噜地旋转。我们看到她瘸着腿从辘轳上逃脱出来时她踩着冰馒

冰

房双腿一软跌了个


墩。我们听到她嘴里发出嘤嘤的声音难道她哭了?
她爬起来,端起一盆凉水,浇到那两个


身上。她们惊叫一声,闪电般地分开了。她们都把彼此的

发揪

、把彼此的脸抓

、把彼此的上衣撕

,

露出彼此的伤痕斑斑的

房。她们呸呸地吐着对方的血,余恨未消。胖


又端起一盆水,用力地泼出去。清清的水在空中展开透明的翅膀。水没落下时她再次跌倒在井台上,手中的搪瓷盆子旋转着飞出去,几乎砍在腆肚子男

们的

上。他们与井边的


都很熟,戏谑打骂,拉拉扯扯,抠抠摸摸,最后都进

了板房。
我听到周围的

都长吁了一

气,才知道大家都在观看着井台上的戏剧。
中午时分,从东南边的官道上来了一辆马车。马是一匹昂着

的白色大马,双耳之间有一缕银色的鬃毛垂下来遮着它的额

。它有两只温柔的眼睛,有

红色的鼻梁和紫红色的嘴唇。它脖子下垂挂着一个红绒疙瘩,疙瘩上拴着一个铜铃铎。那马拉着车下了官道,扬播着一串清脆的铃声,摇摇晃晃对着我们走过来。我们看到,马背上高高隆起的鞍具和用闪光的铜皮包起的车辕杆。车

高高,镶着白色的辐条。车篷是用白布蒙成,白布上不知刷了多少遍防雨防晒的桐油。我们从没见过如此华贵的车,我们认为坐在这车里的

比坐在雪佛莱轿车里去高密东北乡参拜鸟仙的


更高贵。我们认为那个坐在车篷外、戴着高筒礼帽、留着两撇尖儿上翘八字胡的车夫也不是个一般

物,他绷着脸,两眼放光,比沙月亮

沉,比司马库严肃,也许鸟儿韩穿戴上与他同样气派的衣服才能把他比下去。
马车缓缓地停下了,那匹姿容俊美的白马抬起一只前蹄敲打着地面,仿佛在为它脖子下奏鸣的铜铃曲儿伴奏。车夫拉开了车帘,我们猜测中的

即将钻出来。
她钻出来了。她披着二件紫貂皮大衣,脖子上围着一只红狐狸。我多么希望她就是我的大姐上官来弟,但她不是上官来弟。这是一个高鼻蓝眼满

金发的洋


,年纪么,只有她的爹娘才知道她的年纪。跟随着她钻下车的,是一个身穿一套蓝色学生制服、外披蓝呢大衣、满

乌发的俊美青年,他的神

很像洋


的儿子。但他的容貌却与那洋


毫无相似之处。
我们周围的


纷纷拥上前去,似乎要把那洋


抢劫了,但未到她身边,便怯怯地定住脚。“太太,贵太太,买俺的孙

吧,太太,大太太,看看俺这个儿子吧,他比狗还皮实,什么活都能

……”男

和


,怯生生地向洋


推销着自己的孩子。只有母亲稳稳地待在原地。母亲目光痴迷,盯着紫貂皮大衣和红狐狸,毫无疑问,她在思念上官来弟,她抱着上官来弟的孩子,心中车

转,双目泪婆娑。
高贵的洋


用手绢半遮半掩地捂着嘴,在

市上转了一圈,她身上浓郁的香气,熏得我和司马家的小兔崽子直打

嚏。她在一个盲老

身边蹲下,打量着盲老

的孙

。盲老

的孙

被洋


脖子上的红狐狸吓

了胆,双手搂住爷爷的腿,藏在爷爷的身后。小

孩那恐怖的眼睛牢牢地印在我的脑海里。盲老

抽着鼻子,嗅到了贵

的降临。他向前伸出一只手,说:“太太,太太,救这孩子一条命吧,跟着俺她就饿死了,太太,俺一分钱也不要……”洋


站起来,对那穿学生装的青年咕噜了几句,那青年便大声地问盲老

:“你是她的什么

?”盲老

说:“爷爷,无用的爷爷,该死的爷爷……”青年又问:“她的爹妈呢?”盲老

说:“饿死了,都饿死了,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先死了,先生,行行好,您带走她吧,俺一分钱也不要,只求您给孩子一条活路……”青年转身跟洋


咕噜了儿句,洋



,青年便弯下腰去,试图把那

孩拉过来,但他的手刚刚触到

孩的肩

,那

孩就在他手脖子上咬了一

。青年怪叫一声,跳到一边去。洋


夸张地耸肩咧嘴扬眉毛,并把那条捂过嘴

的手绢,缠到青年的手腕上。
怀着说不清是恐惧还是喜悦的心

,我们等候了仿佛一千年,这个珠光宝气、香气扑鼻的洋


带着她的手腕受伤的青年,终于站在我们一家面前。而在我们右边,盲老

正挥动着竹竿,抽打着那个会咬

的

孩。

孩机警地与她的爷爷捉着迷藏,使盲老

的竹竿每次都抽在地上或是墙上。“你这个穷命的鬼哟!”盲老

慨叹着。我贪婪地吸着洋


的香气,从槐花的香味里分析出玫瑰的香味,又从玫瑰的香味里发现了菊花的幽香。而最让我迷醉的,是她的

房的香味,这香味有些膻腥,令我微微恶心,但我还是张大鼻孔吸着。没有了手绢的遮掩,她的嘴

完全地

露出来,这是一个上官来弟式的阔嘴,又配上了上官来弟式的厚唇。厚唇上涂着红油彩。她的鼻子与我们上官家

儿的鼻子有共同之处,都是高耸的;不同之处是,上官家

儿的鼻尖是小蒜

的形状,显得愚蠢又可

,而这洋


的鼻

弯了一个钩,使她的脸上有几分食

猛禽的表

。她的额

很短,每当她瞪眼时便出现一些


的皱纹。我知道大家都在注视着洋


,但我可以自豪地说,谁也比不上我的观察细致,谁也不如我收获多,我的目光穿过她身上厚厚的皮毛,看到了她那两只与我母亲的

房体积差不多大的

房,它们的美丽,使我几乎忘记了饥饿和寒冷。
“为什么要卖孩子呢?”青年举起缠手绢的手,指着我的颈

谷

的姐姐们。
母亲没有回答他的问话。难道这种愚蠢的问题还值得回答吗?青年转过

,对洋


咕噜着。洋


注意到了在母亲怀里包着上官来弟

婴的紫貂皮大衣。她伸出一只手,摸了摸皮毛,她接着便看到那

婴的豹子般的、懒洋洋的

险目光。她避开了

婴的目光。
我盼望着母亲能把上官来弟的孩子送给那洋


,我们也不要一分钱,我们还可以把上官来弟的紫貂皮大衣送给她。我厌恶这个

婴,她毫无理由地分食属于我的

汁。连我八姐上官玉

都没资格分食我的

汁,凭什么给她吃?!上官来弟那两只nǎi子闲着

什么呢?
沙月亮吐出上官来弟的


,呸呸地吐着脓血,然后又用水漱了

。他说:“这就好了,你这是积

成疮。”来弟满面泪水,说:“老沙,咱们这样,像被狗撵着的兔子,到啥时是个

?”沙月亮抽着烟沉思着,瘦脸上凶


的表

,他说:“妈的,有

便是娘,先投

本吧,好就好,不好再拉出来。”
洋


逐个地看了我姐姐们一遍。先看了脖子上

着谷

的五姐六姐,又看了不

谷

的四姐、七姐和八姐。对司马家的小王八蛋他们不屑一顾,对我他们表示出一定兴趣。我想我的优势是我

上柔软的黄毛。他们观察姐姐们的方式十分奇特。那青年按着这样的程序命令我的姐姐们:低

。弯腰。踢腿。双手并拢高举。双臂前后摇动。张大嘴

喊啊——啊。笑一笑。走几步。跑几步。姐姐们温驯地执行着那青年的命令。洋


专注地观看着。她时而

,时而摇

。最后,她指了指我七姐,对那青年咕噜了几句。
那青年对母亲说——他指指洋


——这是罗斯托夫伯爵夫

,她是个大慈善家,想抱养一个美丽的中国

孩为养

。她看中了你们家这个

孩。这是你们家的福气。
母亲的眼泪突然涌了出来。她把上官来弟的

婴

给我四姐,腾出怀抱,搂住了我七姐的

。“求弟,好孩子,你的福气来了啊……”母亲的眼泪

纷纷地落在七姐的

上。七姐呜呜咽咽地说:“娘,我不愿跟她去,她身上的味道不好闻……”母亲说:“傻孩子,

家那才是好味呢。”
青年有些不耐烦地说:“行啦,大嫂,谈谈价钱吧。”
母亲说:“先生,既然是给这位……夫

当养

,孩子就算掉到福囤里了,俺不要钱……只求能好好待俺的孩子……”
青年把母亲的话翻给洋


听。她用生硬的汉语说:“不,钱还是要给的。”
母亲说:“先生,问问夫

,能不能再要一个,也让她们姐妹有个伴儿。”
青年把母亲的话翻过去。那个罗斯托夫伯爵夫

,坚决地摇了摇

。
青年塞给母亲十几张

红色的钞票。然后,对那站在马旁的车夫招招手。
车夫小跑着过来,对青年鞠了一躬。
车夫抱起我七姐走到马车边。这时,她才大声地嚎哭出来,并对着我们伸出一只纤细的手。姐姐们齐声嚎哭着,连司马家的小可怜虫也咧开嘴,哇,哭一声,歇一会儿,再哇一声,再歇一会儿。车夫把我七姐塞进车里。那洋


随着也钻进了车。青年即将上车时,母亲追过去,拉着他的胳膊,焦急地问:“先生,夫

住在哪儿?”青年冷冷地说:“哈尔滨。”
马车驰上官道,很快消逝在树林背后。但七姐的哭声、马铃铎的叮哨声、伯爵夫


房的香气,永远鲜活地保存在我的记忆里。
母亲举着那几张

红的钞票,好像变成了一尊泥塑,我也变成了泥塑的一个组成部分。
这天晚上,我们没有露宿街

,而是住在一家小客栈里。母亲让四姐出去买十个烧饼。四姐却买来四十个热气腾腾的水煎包,还有一大包烧

。母亲恼怒地说:“四嫚,这可是卖你妹妹的钱!”四姐哭着说:“娘,让妹妹们饱吃一顿吧,您也饱吃一顿吧。”母亲哭着说:“想弟,这包子,这

,娘怎能咽下去……”四姐说:“您不吃,可就把金童饿毁了。”四姐的劝说非常有效,母亲含泪吃包子吃

,为了分泌

汁,喂我,也喂上官来弟和沙月亮的

婴。
母亲病了。
她的身体烫得像刚从淬火桶中提出来的铁器,冒着腥臭的热气。我们坐在母亲周围,大眼瞪着小眼。母亲闭着眼睛,嘴唇上全是透明的水泡,许多吓

的话从她嘴里冒出来。她一会儿大声呼叫,一会儿窃窃私语。一会儿用欢娱的腔调说,一会儿用悲哀的腔调说。上帝、圣母、天使、魔鬼、上官寿喜、马洛亚牧师、樊三、于四、大姑姑、二舅舅、外祖父、外祖母……中国鬼怪和外国神灵、活着的

和死去的

、我们知道的故事和我们不知道的故事,源源不断地从母亲嘴里吐出来,在我们眼前晃动着、演绎着、表演着、变幻着……理解了母亲的病中呓语就等于理解了整个宇宙,记录下母亲的病中呓语就等于记录下了高密东北乡的全部历史。
皮肤松弛、脸上长满痞子的店主被母亲的呼叫声惊动,拖拉着松松垮垮的身体,急匆匆地来到我们房间。他伸手摸摸母亲的额

,连忙缩回手,焦急地说:“快请医生,要死

啦!”他看看我们,问四姐:“你最大?”四姐

。“为什么不请医生?姑娘,你怎么不说话?”店主问。四姐哇啦一声哭了。她跪在店主面前,道:“大叔,行行好,救救俺娘吧。”店主道:“姑娘,我问你,你们还有多少钱?”四姐从母亲身上掏出那几张钞票,递给店主,道:“大叔,这是卖俺七妹的钱。”
店主接过钱,说:“姑娘,你跟我走吧,我带你去请医生。”
花光了七姐换来的

红钞票,母亲睁开了眼。
“娘睁眼了,娘睁开眼了!”我们眼含泪花,齐声欢呼。母亲抬起手,逐个地抚摸着我们的脸。“娘……娘……娘……娘……娘……”我们说。“姥姥,姥姥。”司马家的小可怜虫结结


地说。“她呢?她……”母亲伸出一只手,说。四姐把包在紫貂皮大衣里的她抱过来让母亲抚摸。母亲抚摸着她闭上了眼睛,两滴泪水从眼角流出来。
店主闻声进来,哭丧着脸对我四姐说:“姑娘,不是我心狠,我也是拖家带

,这十几天的店钱、饭食钱、灯烛钱……”
四姐说:“大叔,您是俺家的大恩

,欠您的钱,俺一定还,只求您暂时不要撵俺,俺娘她还没好……”
一九四一年二月十八

上午,上官想弟把一沓钞票递给大病初愈的母亲,她说:“娘,欠店主的钱我已经还清了,这是剩下的钱……”
母亲惊问:“想弟,你从哪儿弄来的钱?”
四姐凄然一笑,说:“娘,带着弟弟妹妹回去吧,这里不是咱的家……”
母亲脸色惨白,抓着四姐的手,问:“想弟,告诉娘……”
四姐说:“娘,我把自己卖了……价钱还可以,店主帮着讨了半天价……”

院老鸨像检查牲

一样把四姐全身检查了一遍,说:“太瘦了。”店主道:“老板,一袋米就催胖了么!”老鸨伸出两根指

,说:“二百块钱吧,我做个善

,积德!”店主道:“老板,这姑娘的娘病了,还有一群妹妹,再给她加吧……”老鸨说:“嗨,这年

,善门难开呐!”店主求

。四姐跪下。老鸨道:“好吧,我这

心软。再加二十吧,

天的高价了!”
母亲身子晃了晃,缓慢地跌倒在地。
这时,我们听到一个沙哑嗓子的


在门外大声吆喝:“姑娘,走吧,俺可没那么多闲工夫等你!”
四姐跪下,给母亲磕了一个

。她爬起来,摸摸五姐的

,拍拍六姐的脸,揪揪八姐的耳朵,匆匆忙忙捧起我的脸亲了一

。她双手捏着我的肩膀,用力晃了晃,激

漫卷的脸犹如风雪中的梅花。
“金童啊金童,”她说,“你好好长,快快长,咱们上官家可全靠你了!”说完,她的目光在屋子里转了一圈,

鸣般的哽咽声冲出喉咙。她捂住嘴

,像要跑出去呕吐一样,从我们的视野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