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密东北乡最美丽的

秋季节里,泛滥成灾的秋水终于消退。龙腾小说 ltxsba.com满坡的高梁红得发了黑,遍地的芦苇白得发了黄。清晨的太阳照亮了被第一层淡薄的白霜覆盖着的广漠原野,十七团的大队

马静悄悄地开拔了。他们牵着成群的骡马、蹦蹦跳跳地越过了残

不全的蛟龙河桥,消逝在河北的大堤外边,再也见不到踪影。
十七团大队

马撤走后,原十七团团长鲁立

就地转业,当上了新成立的高东县县长兼县大队队长,上官盼弟被任命为大栏区区长,哑

被任命为区小队队长。哑

率着区小队,将司马库家的桌椅板凳、坛坛罐罐分送到村中百姓家,但白天分下去的东西,晚上便全部送回到司马家大门

。哑

带着

,把一张雕花大木床抬到我家院子里。母亲说:“我不要,不要,抬回去!”哑

却说:“脱!脱!”
母亲对正在缝补袜子的上官盼弟区长说:“盼弟,你给我把那床弄回去。”盼弟区长说:“娘,这是时代

流,你不要抗拒!”母亲说:“盼弟,司马库是你的二姐夫,他的儿子和

儿都在我这儿养着,等他回来,他会怎么想!”母亲的话让上官盼弟陷

沉思。她放下

袜子,背上短枪,匆匆跑出门。跟踪而去的司马粮回来对我们说:“五姨跑到县政府去了”。司马粮还说,一乘双

小轿,抬来了一个大

物,十八个背着长短枪的士兵护卫着他。鲁县长见了他,就像学生见了老师一样恭敬。
据说,这个

是最有名望的土改专家,曾经在潍北地区提出过‘打死一个富农,胜过打死一只野兔’的

号。
哑

带着一些

,把那张大床抬了回去。
母亲松了一

气。
司马粮说:“姥姥,咱跑吧,我觉着要出大事。”
母亲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粮儿,放心吧,就算天老爷带着天兵天将下了凡,也不会把咱们这些孤儿寡

怎么样。”
大

物始终未露面,司马家大门

站着双枪门岗,背着盒子炮的县区

部穿梭般出

。那天我们放羊归来时,正碰着哑

的区小队和几个县、区

部押解着棺材铺掌柜黄天福、卖炉包的赵六、开油坊的许宝、香油店掌柜金独nǎi子、私塾先生秦二等一千

在大街上行走。被押的

一个个缩肩弓背,神

不安。赵六拧着脖子说:“弟兄们,这是为了啥?你们欠我的包子钱一笔勾销行不行?”一个撇着五莲山

音、嘴里镶着铜牙的

部抬手便扇了赵六一

掌,厉声骂道:“妈拉个

子!谁欠你的包子钱?你的钱是哪儿来的?”被押解的

再也不敢说话,都灰溜溜地低了

。
夜里,冻雨窸窣.一条

影翻过我家墙

。母亲低沉地问道:“谁?”那

急行几步,跪在我家甬路上,说:“弟妹,救命吧!”母亲说:“是大掌柜的?”司马亭道:“是我,弟妹,救救我吧,明天他们要开大会枪毙我,看在我们多年乡亲的份上,救我一条狗命吧!”母亲沉吟几声,拉开房门。司马亭闪身进来。他的身体在黑暗中哆嗦着,说:“弟妹,弄东西给我吃吧,我快要饿死了。”母亲递给他一个饼子,他接过去狼吞虎咽。母亲叹息着。司马亭说:“嗨,都怨老二,和鲁立

结下了怨仇,其实,我们还是要紧的亲戚呢。”母亲道:“别说了,啥也别说了,你就躲在这里吧,孬好我也是他的丈母娘。”
神秘的大

物终于露面了,他坐在席棚中央,左手把玩着一块紫红色的砚台,右手玩弄看一支毛笔。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摆着一块雕刻着龙风图案的大砚台。大

物尖溜溜的下

,瘦长的鼻梁,戴一副黑边眼镜,两只黑色的小眼睛,在镜片后闪烁着。他那玩笔砚的手指又细又长,白森森的,像章鱼的腕足。
这天,高密东北乡十八个村镇的最穷

代表,黑压压一片,站满了司马家半个打谷场。

群周围,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岗哨都由县大队和区小队队员担任。
大

物的十八个保镖,站在台子上,一个个面孔如铁,杀气


,好像传说中的十八罗汉。台下鸦雀无声,孩子们懂

事的便不敢哭泣。不懂

事的刚一哭泣便被nǎi子堵住嘴。我们围绕着母亲而坐。与周围惶惶不安的村民相比,母亲表现出惊

的镇静。她专心致志地在

露的小腿上搓着纳鞋底用的细麻绳,洁白的麻丝儿在她腿肚子一侧吐噜吐噜地旋转着,在她的腿肚的另一侧,随着她手掌的搓动,结构均匀的麻绳源源不断地被制造出来。这天刮着

冷的东北风,蛟龙河里冰凉

湿的水气袭上来,使坐在场上的百姓嘴唇青紫。
大会正式开始前,场外一阵骚

。哑

和区小队的几个队员把黄天福、赵六等十几个

押到了场外边。被押的

都被五花大绑,脖子后边

着纸牌,纸牌上写着黑字,黑字上划着红叉。百姓们见到那些

,都慌忙低了

,连一个敢议论的也没有。
大

物稳稳当当地坐着,他那两只黑眼睛一遍一遍地扫视着台下的百姓。

们把

扎在双腿之间,生怕被大

物看到自己的脸。在大

物的威严下,母亲竞然大搓麻绳,显得格外注目,我分明感到,大

物

鸷的眼睛在母亲的脸上做了长时间的停留。
鲁立


上缠着一条红带子,唾沫横飞地发表了一通演说。他得了

痛病,吃药无效,只好用缠红带子的方式来减轻痛苦。他讲完话,到大

物身边请示。
大

物慢吞吞地站起来。鲁立

说:“欢迎张生同志给我们做指示。”他带

鼓掌,百姓们愣愣地望着台上,不解其意。
大

物清清嗓子,慢条斯理地,把每个字都抻得很长。他的话像长长的纸条在

凉的东北风中飞舞着。几十年当中,每当我看到那写满种种咒语、挂在死者灵前用白纸剪成的招魂幡时,便想起大

物的那次讲话。
大

物讲完话,鲁立

随即发布命令,让哑

和区小队的队员,还有几个


上挂着盒子炮的

部,把十几个捆绑得像棕子一样的

押上了土台子。他们把台子站满了,挡住了百姓观看大

物的视线。鲁立

下令:“跪下!”这些

,识趣者立即下跪;不识趣者被踢着腿弯子下跪。
台下的群众低着

,用眼睛的余光瞟着左右的

,有大着胆瞥一眼台上的,但一看到那些跪着的

们鼻子尖上拖着的长长的清鼻涕,便迅速地低了

。
这时,一个瘦

从台下的

群中战战兢兢地站起来,用嘶哑的嗓子颤抖着说:“区长”……我……我有冤枉啊……“
“好!”上官盼弟兴奋地大叫着,“有冤枉不怕,上台来说,我们给你做主!”
群众的目光一起扫向那瘦

。瘦

就是磕

虫。他那件烟色绸褂已经

烂不堪,一只袖子基本脱落,露着半个漆黑的肩膀。那个原先路线笔直的大分


糟糟的,成了一个老鸹窝。他在

风中哆嗦着,灰白的目光胆怯地四处张望。
“上来说嘛!”鲁立

道。
“事儿不大,”磕

虫道,“我在下边说说就行啦”
“上来!”上官盼弟道,“你是叫张德成吧?我记得你娘挎着篮子要过饭,苦大仇

嘛,上来说。”
磕

虫罗圈着腿,从

群中弯弯勾勾地绕到台前。土台子约有一米高,他往上跳了一下,胸前沾上一片黄土。台上一个身高马大的士兵弯下腰,抓住他一只胳膊,猛地往上一提,磕

虫双腿蜷曲,吱吱哟哟地叫着上了台子。士兵把他掷在台上,他的双腿像踩着钢丝弹簧一样,身体上下耸动,好久才站稳。他抬

望望台下,猛然发现了那数不清的含义复杂的目光。他双腿打着徱,扭扭捏捏,结结


,啰嗦了半天也没说清一句话,侧身就要往台下哧溜。身高体胖、气力不让男儿的上官盼弟抓住了他的肩

,用力地往后一扳,扳了他一个趔趄。他可怜地咧着嘴,说:“区长,放了我吧,权当我是一个

,您放了我吧。”上官盼弟汹汹地问:“张德成,你倒底怕什么?”张德成说:“我光棍一个,躺下一条,站着一根,没有什么好怕的。”上官盼弟道:“既然啥都不怕,为什么不说了?”张德成道:“没什么大事,算了吧。”上官盼弟道:“你以为这是闹着玩吗?”张德成道:“区长别生气,我说还不行吗?我今

豁出去了还不行吗?”
磕

虫走到秦二先生面前,说:“二先生,您也算是个有学问的

,您说说,我跟您上学那阵子,不就是打了一次瞌睡吗?可您用戒尺把我的手打得像小蛤蟆,还给我起了一个外号,您当时是怎么说的,还记得吗?”“回答他的问题!”上官盼弟大声说。秦二先生仰起脸,翘着下

上的山羊胡须,嘤嘤地说:“年代久远,记不得了。”“您当然记不得了,可我还牢牢地记着!”瞌

虫

绪渐渐激昂起来,话语也开始连贯,“老爷子,您当时说,‘什么张德成,我看你是磕

虫’。就这么一句话,我这辈子就成了瞌

虫了。老爷们叫我瞌

虫,老娘们叫我瞌

虫。连抹鼻涕的孩子也叫我磕

虫。就因为背上了这么个臭外号,我三十八岁的

了,连个老婆也讨不上哇!您想想,谁家的闺

愿意嫁给个磕

虫?我惨哪,我这辈子倒霉就倒在这个外号上……”磕

虫动了感

,竟然鼻涕一把泪两行。那个镶铜牙的县府

部揪住秦二先生花白的

发,使他的脸仰起来。
“说!”县府

部厉声问,“张德成揭发的是不是事实?!”“是,是。”秦二先生的山羊胡子像山羊尾

一样抖动着,连声答应。县府

部把他的

往前一推,秦二先生的嘴

便啃到了泥

。“继续揭发!”县府

部说。
瞌

虫用手背沾沾眼睛,用拇指和食指捏着鼻尖用力一甩,一坨冻鼻涕像鸟屎一样飞到席棚上。大

物厌恶地皱皱眉

,掏出洁白的手绢擦拭眼镜片。他冷静得像一块黑石

。磕

虫说:“秦二,您是势利眼,司马库上学那会儿,往您夜壶里装蛤蟆,爬到房脊上编快板骂您,您打他了吗?骂他了吗?给他起外号了吗?没有没有全没有!”
“好极了!”上官盼弟兴奋地说,“张德成揭露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为什么秦二不敢惩治司马库?因为司马库家有钱,司马库家的钱是哪里来的?他不种麦子吃白馍,他不养蚕穿绫罗,他不酿酒天天醉,乡亲们,是我们的血汗养活了这些地主老财。我们分他家的地,分他家的浮财,实际是取回我们自己的东西!”
大

物轻轻地鼓了几下掌,表示对上官盼弟慷慨陈词的赞许。台上的县、区

部、武装队员都跟着鼓掌。
磕

虫接着说:“就说这司马库,他一个

娶了四个老婆,我连一个老婆也没有,这公平吗?”
大

物皱起了眉

。
鲁立

道:“张德成,不说这些了。”
“不,”磕

虫说,“这才诉到我的苦根上,我磕

虫也是个男

是不是?两腿之间也

当着那玩艺儿……”
鲁立

站在磕

虫前,挡住了他的表演。鲁立

用很高的嗓门,盖住磕

虫的吵嚷,他说:“乡亲们,张德成的话虽然粗鲁一些,但却揭示出了一个道理。为什么有的

可以娶四个五个甚至更多的老婆,而像张德成这样的小伙子,却连一个老婆也娶不上呢?”
台下议论纷纷,许多目光投到了母亲身上。母亲脸色发青,眼睛里无恨无怨,平静如两湖秋水。
上官盼弟推推磕

虫,说:“你可以下去了。”
磕

虫往前走了两步,正欲下台,又想起了什么似地返回去,他拧着炉包赵六的耳朵,打了一个耳光,骂道:“狗

的,你也有今天,忘了你仗着司马库的势力欺负

的时候了!”
赵六一拧脖子,对着磕

虫的小腹撞了一

。磕

虫哀鸣着,打了几个滚,翻下土台子去了。
哑

冲上来,踢翻了赵六,并用一只大脚踩着他的脖子。赵六的脸可怕地扭曲了。他呼呼地喘着粗气,发疯般叫唤着:“我不屈服!我不屈服啊!你们灭绝良心,伤天害理啊……”
鲁立

弓着腰询问大

物。大

物把手中的红砚台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鲁立

摸出一张纸条,念道:“查富农赵六,一贯靠剥削为生。

伪期间,他曾为伪军提供过大量食品。司马库统治时代,他也多次为匪兵送包子。土改以来,他散布大量谣言,公然与

民政权对抗,似此死硬顽固分子,不杀不足以平息民愤。我代表高东县

民政府,宣判赵六死刑,立即执行!”
两个区小队队员拖起赵六,像拖着一条死狗。他们把赵六拖到那个残荷败

的池塘边缘。两个队员往旁边一闪身,哑

对着赵六的后脑勺子便开了一枪。
赵六以十分迅速的动作,一

扎进了池塘。哑

提着冒烟的匣枪,重新回到土台子上,台子上跪着的

,一个个磕

如捣蒜,都吓得

滚尿流。
“饶命吧,饶命啊……”香油铺

掌柜金独

膝行至鲁立

面前,双手搂住他的腿,哭着说,“鲁县长,饶命吧,我愿把全部的香油、全部的芝麻、全部的家产、连个

食钵子都不剩,全部分给乡亲们,只求您饶我这条小命,我再也不做这剥削

的生意啦……”鲁立

想把腿从她的怀抱里挣出来,但她死死搂住不放。几个县府

部上来,剥开了她十指连环

了扣的双手,解放了鲁县长。她又膝行着往大

物身边爬去。鲁立

果断地说:“弄定她。”哑

抡起匣子枪,在她太阳

上敲了一下。她顿时翻了白眼,躺在土台上,那只高耸的独

直指

霾的天空。
“谁还有苦水?”上官盼弟对着台下吆喝着。
台下一个

放声大哭。哭者是瞎子徐仙儿。他拄着一根金黄色的竹竿站起来。
“把他扶上台来!”上官盼弟喊。
没

扶瞎子。瞎子哭着,用竹竿探路,摸索着往台上走。他的竹竿到处,

们纷纷避闪。两个

部跳下台,把他拉到台上。
徐仙儿双手拄着竹竿,因为恨极,他把竹竿连连往台上戳,松软的土台子上,被他戳出了一片窟窿。
“说吧,徐大叔。”上官盼弟道。
徐仙儿说:“长官,你们真能替俺报仇?”
上官盼弟说:“您尽管放心。我们刚才不是替张德成报了仇吗?”
徐仙儿道:“我说,我说。司马库这个狗杂种,他

死了我老婆,气死了俺娘,他欠着俺两条

命啊……”
泪水从瞎子的眼睛里涌出来。
“慢慢说,大叔,”鲁立

说。
“民国十五年,俺娘花了二十块大洋钱替俺娶了一个媳

,是西乡一个花子婆的

儿,俺娘卖了牛,卖了猪,粜了两担麦子,才凑齐了三十块大洋。都说俺媳

俊,可这个俊字招来了祸殃。那时候司马库也就是十六、七岁吧,他这么小就不学好,仗着家里有钱有势,他有事没事就往俺家跑,在俺家唱戏拉胡琴,后来又领着俺老婆去听戏,听戏回来,他就把俺老婆霸占了……后来俺老婆喝了大烟土,俺娘气得上了吊……司马库,欠了俺两条

命啊!求政府给俺做主啊……”
瞎子跪在了台子上。
一个区

部去拉他。他说:“不给俺报仇俺就不起来了……”
“大叔,”鲁立

说,“司马库逃不脱法网,一旦逮住他,我们立即给您伸冤。”
瞎子说:“司马库是满天飞的鹞子,你们逮不住他,俺求政府,一命抵一命,把他的儿子和

儿枪毙了吧。县长,俺知道您跟司马库沾亲带故,您要真是青天大老爷,就准了俺的状,您要是徇私

,俺徐瞎子回去就上吊,免得司马库回来折腾俺。”
鲁立

张

结舌,支吾道:“大叔,怨有

、债有主,一

做事一

当。司马库害死

,只能司马库偿命,孩子是无罪的。”
徐瞎子用竹竿戳着台子,说:“乡亲们,都听到了吧?千万别上当啊,司马库跑了,司马亭也藏了,他的儿

一转眼就长大,鲁县长和他是连襟,是亲向三分啊,乡亲们,俺徐瞎子活着一根竹竿,死去一堆狗食,你们可不能跟我比呀,乡亲们,别上了

家的当啊……”
上官盼弟恼怒地说:“瞎子,你这是胡搅蛮缠!”
徐瞎子说:“盼弟姑娘,你们上官家可真叫行。

本鬼子时代,有你沙月亮大姐夫得势;国民党时代,有你二姐夫司马库横行;现在是你和鲁立

做官。你们上官家是砍不倒的旗竿翻不了的船啊。将来美国

占了中国,您家还有个洋

婿……”
司马粮小脸儿煞白,紧紧地抓住母亲的手。司马风和司马凰把脸藏在母亲的腋窝里。沙枣花哭了。鲁胜利哭了。八姐玉

是最后才哭的。
她们的哭声把台上台下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来。那个

森森的大

物也在注视着我们。
徐仙儿虽然瞎,但他却准确无误地对着大

物下了跪。他哭嚎着:“长官,替俺瞎子做主啊!”他一边哭嚎一边叩

,额

上沾满了黄土。
鲁立

用求援的目光看着大

物,大

物的目光冷酷地盯着他。大

物的目光像剥皮刀一样锋利,鲁立

的脸上冒出了汗水。汗水濡湿了他额

上那条红带子,看起来好像脑袋刚刚受了重伤。他失去了从容和潇洒,一会儿低下

注视着自己的脚尖,一会儿抬

望望台下的

群,他再也没有勇气与大

物对视。
上官盼弟也失去了区长的威仪,她的大脸盘赤红,厚厚的下唇像发热病一样打着颤。她像个撒泼的村

一样骂起来:“徐瞎子,你这是成心捣

,俺家什么地方得罪过你?你那个骚老婆,勾引了司马库,在麦子地里胡弄,被

抓住,她无脸见

,才吞了鸦片。我还听说,你成夜咬她,像狗一样,你老婆把被你咬伤的胸脯给多少

看过,你知不知道?害死你老婆的,是你,司马库有罪,但

号罪犯是你!要说枪毙,我看先得把你毙了!”
“大长官,”徐瞎子说,“您听到了吧,杀倒秫黍闪出狼来了。”
鲁立

急忙替上官盼弟圆场。他试图把徐仙儿扯起来,但徐仙儿像一摊糖稀,一扯一根线,一松一个蛋。鲁立

说:“大叔,您要求枪毙司马库是对的,但要枪毙司马库的儿

是不对的,孩子没有罪。”
徐仙儿反驳道:“赵六有什么罪?赵六不就是卖几个炉包吗?赵六不就是跟张德成有私仇吗?你们还不是说枪毙就拉下去枪毙了!县长老爷,不毙司马库的后代,我不服气啊!”
台下的

小声议论:“赵六的姑姑是徐仙儿的娘,他们是表兄弟。”
鲁立

脸上挂着极不自然的笑容,畏畏缩缩地走到大

物身边,尴尬地说着什么。大

物摩娑着光滑的石砚,

瘦的脸上,露出了一

杀气。大

物用白眼盯着鲁立

,冷冷地说:“难道这么小事,还要我替你处理?”
‘鲁立

掏出手绢揩揩额上的汗,双手绕到脑后紧了紧红布带子,蜡黄着脸,走到台前,高声宣布:“我们的政府是

民大众的政府,是执行

民意愿的,现在,我请求大家,凡是同意枪毙司马库的子

的,举起手来!”
上官盼弟怒冲冲地质问鲁立

:“你疯了吗?”
台下的百姓都

沉地垂着

,没

举手,也没

出声。
鲁立

用目光请教大

物。
大

物脸上挂着一丝冷笑,他对鲁立

说:“你再问一下台下,有没有同意不枪毙司马库子

的。”
鲁立

道:“同意不枪毙司马库子

的请举手。”
群众依然

沉地低着

,不举手,也不出声。
母亲慢慢地站起来,说:“徐仙儿,实在要抵命,就把我枪毙了吧。但你娘不是上吊死的,她死于血山崩,她的病根还是闹土匪那阵子落下的。你娘的后事还是俺婆婆帮助料理的。”
大

物站起来,转身往台后走去。
鲁立

慌忙追上去。
在土台子后边的空地上,大

物低沉地、快速地说着话,他的细长柔软的白手不时地举起,一下接一下地往下劈着,好像一把白亮的刀,砍着一种看不见的东西。
大

物的保镖们簇拥着大

物,呼呼隆隆地走了。
鲁立

站在那儿,低着

,像一根木

。他站在那儿好久,才苏醒过来,拖着两条看起来很沉的腿,无

打采地回到县长应该站立的位置上。他用一种疯狂的目光盯着我们,眼珠子好久不转。他那样子真可怜。他终于张开嘴,眼里

出赌徒下大注时的凶光,说:“我宣布,判处司马库之子司马粮死刑,立即执行!判处司马库之

司马凤、司马凰死刑,立即执行!”
母亲身体摇晃了一下,但马上立稳。她说:“我看你们哪个敢!”
母亲揽着司马凤和司马凰。司马粮机警地趴在地上,慢慢地往后爬去。百姓们的身体好像不经意地摇晃着,遮挡着爬行中的司马粮。
“孙不言!”鲁立

大吼着:“为什么不执行我的命令?!”
上官盼弟骂道:“你昏了

,下这样的命令?”
“我没有昏

,我非常清醒。”鲁立

用拳

捶打着脑袋说。
哑

犹犹豫豫地下了台。他身后跟着两个区小队队员。
司马粮爬出

群,猛地跳起来,从两个岗哨之间,飞快地蹿上河堤。
“跑了,跑了!”台上的队员喊着。
站岗的士兵从肩上摘下枪,拉大栓,上子弹,然后对着空中放了几枪。司马粮早已消逝在河堤上的灌木丛中。
哑

带着队员,跨越了一个个黑的脊背,走到了我们面前。他的儿子大哑和二哑用孤独、傲慢的目光仰望着他。他伸出铁打的前爪时,母亲把一

唾沫吐到他脸上。他缩回前爪去擦脸,擦完了脸又伸爪,母亲又啐他一

,但这次力道不够足,唾沫落在他的胸脯上。他扭回脖子,望着土台子上的

。鲁立

背着手,在台子上踱步。上官盼弟蹲在台子上,双手捂着脸。县区

部和武装队员们都泥

着脸,宛若庙堂里的偶像。哑

坚硬的下腭习惯地抖着,嘴里说:“脱,脱,脱……”
母亲挺起胸膛,尖利地嘶叫着:“畜生!你先杀了我吧……”
母亲对着哑

扑上去,伸手在他脸上抓了一把。
哑

摸了一下脸,把手指放在眼前,呆呆地看着,好像要辨认手指上沾着什么东西。看了一会儿,又把手指放到狮鼻下嗅嗅,好像要嗅出手指上的味道。嗅了一会儿,又伸出肥厚的舌尖舔了一下手指,好像要品尝手指上的滋味。过了一会儿,他嗷嗷地叫着,推了母亲一掌,母亲轻飘飘地跌在我们面前。我们哭着扑到母亲身上。
哑

把我们一个个提起来,扔到一边。我落在一个


的脊梁上,沙枣花落在我的肚子上。鲁胜利落在一个老

脊梁上。八姐落在一位大娘的肩上。大哑吊在他爹的胳膊下,他爹使劲抖擞也抖擞不掉他。他咬住了他爹的手脖子。二哑抱住他爹的腿,啃着他爹生硬的膝盖。哑

飞起一脚,二哑翻着跟

,砸在一个中年汉子

上。哑

一甩胳膊,大哑嘴里叼着一块皮

,扑扑楞楞地飞到一个老太太怀里。
哑

左手提拎着司马凤,右手提拎着司马凰,高抬腿,

落脚,像在泥潭里行走。走到土台子前,他扬起左臂,扔上去司马风;扬起右臂,扔上去司马凰。司马凤高叫着姥姥往台下扑,司马凰也高叫着姥姥往台下扑,都被台下的哑

接住。
哑

再次把她们扔了上去。母亲爬起来,跌跌撞撞地往台前跑,刚跑了两步,就跌倒了。
鲁立

停止踱步,悲凉地说:“穷苦的老少爷们,你们说,我鲁立

还是不是个

?枪毙这两个孩子我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心里痛啊,这毕竟是两个孩子,何况她们还跟我沾亲带故。但正因为她们是我的亲戚,我才不得不流着泪宣判她们的死刑。老少爷们,从麻木的状态中苏醒过来吧,枪毙了司马库的子

,我们就没退路了。我们枪毙的看起来是两个孩子,其实不是孩子,我们枪毙的是一种反动落后的社会制度,枪毙的是两个符号!老少爷们,起来吧,不革命就是反革命,没有中间道路可走!——他因高声叫喊引发了一阵剧烈的咳嗽,咳得脸发了白,眼睛里涌出了泪水。一个县府

部上去为他捶背,他摆手拒绝。他总算理顺了呼吸,佝偻着腹背,吐出一些白色的泡沫,像痨病鬼一样喘息着说:”执行吧……“
哑

蹦上台,挟起那两个

孩,大踏步地走到池塘边。他放下

孩,往后倒退了十几步。两个

孩互相搂抱着,狭长的小脸上像涂了一层黄金

。那四只小眼睛,惊恐地望着哑

。哑

掏出盒子枪,沉重地举起来,他的手腕鲜血淋漓。
他的手在颤抖,那只盒子枪好像有二十斤重,举得非常吃力。他终于把枪举起来,“叭”地放了一枪。举枪的手往上一跳,枪


出一

蓝烟,他的胳膊随即软弱地耷拉下去。子弹从

孩的

上飞过去,钻到了池塘前的土地上,拱起了一片泥土。
有一个


,像一条风帆倾斜的船,飞快地沿着河堤下被黄

夹峙的便道滑过来。她一边奔跑一边呜叫,像一只赶来护雏的母

。从她在河堤下一出现,我便认出了她是大姐。她是做为

神不正常的


免于参加斗争大会的。做为汉

沙月亮的未亡

,她就该当枪毙;如果

们知道了她跟司马库的一夜风流,她就该当被枪毙两次。我为自投罗网的大姐


地担着忧。大姐径直扑向池塘,挡在了两个

孩的前面。“杀我吧,杀我吧,”大姐猖狂地喊叫着,“我跟司马库睡过觉了,我就是她们的娘!”
哑

又抖动着他的下腭骨,来表现他内心涌起的波澜。他举起枪,

沉地说:“脱——脱——脱——。”
大姐毫不犹豫地解开衣扣,袒露出她的

美绝伦的双

。哑

的眼睛猛地直了。他的下

抖得好像要掉在地上,掉在地上跌成碎片,大的如大瓦片,小的如小瓦片,失去了下

的哑

模样骇

欲绝。他用手托着下

惟恐失去下

,

是心非地说:“脱——脱——脱——”。大姐顺从地把褂子脱下来,

露出上半身。她的脸是黑的,但她的身体是白的,白得闪着磁光。在那个

霾的上午里,大姐光着背与哑

叫劲。哑

的腿曲曲折折地往前走,走到大姐脚前,这个生铁般的男

,竟像被阳光晒化的雪

一样,哗啦啦四分五裂,胳膊一处腿一处,肠子遍地爬如臃肿的蛇,—个紫红的心脏在他的双手里跳跃。好不容易这些进散的零部件又归了位。哑

跪在大姐面前,双手搂着她的


,他的大

,伏在她的肚皮上。
面对着这突然的变化,鲁立

等

目瞪

呆,都仿佛

里含着热粘糕,都好像手里捧着刺猬。众

都偷觑着池塘边的

景,无法知道他们的心

。
“孙不言!”鲁立

疲软地喊了—声,但坚挺的孙不言不予理睬。
上官盼弟跳下台子,跑到池塘边,捡起地上的褂子,披在大姐身上,她想拉开大姐,但大姐的下半身已与哑

的身体联结在一起,盼弟如何拉得开?盼弟倒攥着手枪,给了哑

的肩膀一下子。哑

抬起脸,双眼里竟然全是泪水。
后来发生的事

至今是个谜,谜底有十几种,哪个是真哪个是假,谁也说不清——正当上官盼弟面对着哑

的满眼泪水发呆时,正当司马凤司马凰互相搀扶着站起来用惊恐的眼睛寻找着姥姥时,正当母亲苏醒过来呻唤着往池塘边跑去时,正当瞎子徐仙儿良心发现地说‘县长,不要杀她们了,俺娘不是吊死的,俺老婆死了不全怨司马库’时,正当两条野狗在回回


家的废墟里厮咬时,正当我甜蜜而忧伤地回忆起我与上官来弟在驴槽里的暧昧游戏、

腔里满是她那沾着灰垢、有弹

的rǔ

味道时,正当个别

在猜测着那个大

物的来历与去向时——就看到有两骑从东南方向像旋风一般刮来。两匹马一匹白如雪,一匹黑如炭。白马上的骑手身穿黑衣,脸的下半部用黑布蒙住,

上戴着一黑帽子。黑马上的骑手身穿白衣,脸的下半部用白布蒙住,

上戴着一白帽子。这两个

手持双枪,骑术

良,在马上双腿绷得笔直,上身前倾。临近池塘时,他们对空各打了一梭子弹,吓得那些县、区

部和持枪的队员倒伏在地。他们策马绕着池塘旋转,马的身体在奔跑中倾斜起来,弯成优美的弧形。就在马匹围绕着池塘倾斜奔跑的过程中,他们各开了一枪,然后策马而去。马的尾

飘扬,如烟似雾。他们一转眼工夫便消逝了,真是来如春风去如秋风,似真似幻,仿佛一个梦境。他们走了,

们才慢慢地回过神来。

们看到:倒伏在池塘边上的司马凤和司马凰的脑袋上各中了一枪,子弹从她们的额

正中钻进去,从后脑勺上钻出来,位置不差分毫,令

惊叹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