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亭下青衣。更多小说 ltxsba.com

    亭上老袖有青蛇。

    亭上亭下站着两代翘楚。

    江湖永远都是一高一，即便天赋异禀的天纵英才，一般也是至多各领风骚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已是极致，近百年有些古怪，弈林中出了个黄龙士，武林中有王仙芝坐镇东海武帝城，算是真正的百年一遇，比较世间泛滥成灾的所谓百年难遇，不可相提并论。除去这两位亦仙亦魔的家伙，大致上都是后来者居上的大势所趋，上代四大宗师之一的枪仙王绣输给了弟子陈芝豹，武当山出了个一瞬得天道骑青牛的，老剑神李淳罡消沉遁世后，剑道只是出现短暂的晦暗期，很快就由桃花枝邓太阿领衔冒占据剑道鳌，更有龙虎山齐仙侠、剑冢吴六鼎、棠溪剑仙卢白颉纷纷横空出世。

    老一辈江湖士可能曾经真正折服于那句“李淳罡一剑大江东去”的豪气，可等到他们老的老死的死，如今又有几个年轻物真记得老剑神踏剑飞江的剑仙风采？

    如果听到天不生李淳罡剑道万古长如夜的说法，都要觉得过于自负荒唐了。

    此时青衣曹长卿对上昔剑道魁首的两袖青蛇，出狂言，以曹长卿的浩然气概，应该没有小觑老一辈剑神的心思，可话里话外的意思，谁都听的懂，恐怕是李淳罡踩踏陆地剑仙境时，他曹长卿今对上了，都丝毫不惧。连领教过两袖青蛇的世子殿下都忧心忡忡，生怕李老儿年岁大了，加上缺了一臂，终究比不得正值修为巅峰的曹官子。

    高手过招，斗智斗勇斗力，更斗心，曹青衣一生跌宕，儒家本就擅养正气功夫，他亡国后以匹夫之身去抗衡天子之怒，手不沾兵器，身不覆护甲，一袭青衣三进三出皇宫，心智心胸都无疑比寻常武夫要坚韧和宽阔无数，官子无敌一说，毋庸置疑，王仙芝无敌于天下后，于东海建城，筑解兵楼，楼以下有六层，有六位武分别坐镇，应对天下挑战者，一般绝代高手都是胜过一后便休息一些时，等到气神圆足才再战，即便不可一世如邓太阿，弹指间敌，但仍是胜后退出解兵楼，半一战，三过后败去六才到了楼，唯有曹长卿接连两大战，一举登，据说面对王仙芝时仍是气定神闲，被誉为气机浩大只输齐玄帧，徐凤年怎能不怕万一老剑神钻牛角尖，这老最为惜羽毛，真惹恼了他，存心去与曹长卿拼死一战，会不会被活活耗死？

    这边杀机四伏，曲水谈王霸也临近尾声，被世子殿下带进报国寺的穷书生与美髯公袁疆燕酣战一场，竟是丝毫不落下风，义利王霸庞杂学说，宛转关生，无所不，三四百旁听众，彻底收起轻视心，再不敢将这年轻视作故作耸听闻的寒门书生，尤其是对孝悌忠信与才术辩智两者功用先分谈再并拢，最终殊途同归，引得许多以醇儒自居的名士都略有惊醒，穷书生那句“本领闳阔，工夫至到，便做得圣贤；有本领无工夫，空有玄谈，只做得迂儒”算是打脸至极。

    可袁鸿鹄仍是毫不生气，一笑置之，书生不遗余力推崇君主事功事能的观，也气量宏大地不予计较，否则以袁疆燕的地位，一言足以定生死。虽然平心而论，这场辩论，仍是袁疆燕赢了，但他亲自评此辩不胜不负，报国寺主持殷道林称是，如此一来，自然无敢有异议，庶族寒门想要出地，参与名流荟萃的清谈辩论是一条终南捷径，可说来容易做来难，寒门子弟要想席就难如登天，能名士法眼又是难上加难，更别说是辩赢了袁疆燕这类名副其实的一流名士，因此没怀疑这陪坐末席的书生已是一鸣惊，富贵可期。

    自恃清贵身份的世族兴许尚未心动而准备行动，一些个二三流士族与高等庶族已经思量着是否能够先下手为强，散会后抢认了这名便宜婿，纳家族后，多参加几场曲水流觞，搏取声名水到渠成，先士品，再谋仕途，这比起联姻于才庸学浅的士子物，并不逊色，若是运气好，这小子能被袁鸿鹄这等豪阀嫡系真正青眼相加，何愁没有一个大大的锦绣前程？

    亭中偷闲的徐脂虎冷眼旁观，冷笑不止，袁鸿鹄之所以如此大度作态，何尝不是那书生借了她弟弟的东风？这书生着地道的江南道音，分明是泱州寒门士，既然你北凉世子能领进寺内席而坐，我泱州名士便更不介意你的低贱出身，亲自让你名声鹊起，两种恩惠，孰轻孰重，还真不好说，徐脂虎心想袁疆燕能够做江左士子集团的领羊，眼力的确不差，恶心的本事相当炉火纯青。居高临下的徐脂虎瞅见那书生一举成名后，并未流露出丝毫志得意满，洒然起身，环顾一周，竟有些不符境的萧索意味，身世起伏的徐脂虎看待男子，极少有偏差，眼光可谓炉火纯青，这就有些奇怪了，寒门士子鲤鱼跃龙门，喜极而泣者有之，疯魔癫狂者有之，记忆中，这个叫陈亮锡的书生与许慧扑相识相亲，擅画龙虎，今与弟弟偶遇，其中会不会有玄机？

    许慧扑虽冷傲，可终归是高门大阀里的一只笼中雀，小事散漫无妨，大事却无一例外的身不由己，就像自己当年，何曾就想远嫁江南了？被世子殿下三番五次调戏的美婢痴痴望着身边的书生，心驰神往，他方才的挥斥八极，风采绝伦，哪怕与袁鸿鹄这般首屈一指的硕儒名士争锋，仍是毫不怯场，再者她参与清谈次数不计其数，相当识货。能参与曲水流觞的丫鬟，都不简单，首先要是世族清白出身，其次需要貌美脱俗与才上佳，像她便是自幼有幸进伯柃袁氏的婢，天资聪慧，被相中后教授诗书琴棋，今端酒婢无一不是伯柃袁氏调教出来的妙。

    她见陈亮锡起身后，赶忙递去酒杯，后者温良一笑，接过酒杯一饮而尽，以酒解渴。她心中难免要将眼前俊彦与那子做对比，哼，那无赖轻浮的公子哥白长那么俊逸好看了，可惜了皮囊！

    穷书生陈亮锡没有看见那个“徐典匣”，有些遗憾，本想由衷道一声谢的。既然找不着，他也不杞忧天，转看见面黄肌瘦的小孩，心生怜意，跟婢讨要了一些瓜果心，拉着小乞儿重新坐下，美婢端来餐盒后，小乞儿不敢动手，便由他捡起致心给孩子，小乞儿低吃得忐忑，也不知道记住了这滋味没有，他时不时笑着帮小孩擦去嘴角糕碎屑。美婢看到这幅以往在世家豪门中注定无法想象的温画面，心又是一柔，这位公子，真是好。

    亭外，徐凤年只能保证不再后退，想进一步已经是蜀道难难于上青天。

    从不带兵器对敌的曹长卿目中无，即便对上了昔年江湖传奇的李淳罡，仍是径直前行，无视老剑神一涨再涨的磅礴剑意。

    羊皮裘老儿尚未抬起手臂，两者之间的地面上便瞬间出现数十道纵横错的沟壑。

    剑气滚龙壁！

    李淳罡曾与西蜀剑圣在皇宫一战，李淳罡剑气所及，一整面存世数百年的恢宏龙壁碎裂不堪，这之前，李淳罡放话西蜀无剑子，单身蜀，斩杀拦路剑术高手十六，无一例外皆是被滚动剑气碎尸。

    那时候，无疑是李淳罡的剑道大明，几近举世无敌。

    一条条沟壑裂，触目惊心，唯独蔓延至曹长卿身前时，无形中仿佛被阻隔，硬生生停住。

    曹长卿平静道：“前辈何止第八？世只知李剑神两袖青蛇不可匹敌，却不知剑气开天门的厉害。”

    这位中年儒士愈是前行，裂痕愈加粗大。

    两仅仅相距十步。

    羊皮裘老儿一副老神在在的悠哉神，任由曹官子一进再进，只是眯眼笑道：“说甚废话。”

    曹长卿轻轻一笑。

    亭中，总算有胆量盯着曹长卿看的姜泥半信半疑轻轻出声问道：“棋诏叔叔？”

    曹长卿猛然停下身形，重重，百感集。

    姜泥突然红了眼睛，想要起身，却下意识先去看了下世子殿下，见到他面无表，再转小心翼翼望向徐脂虎。曹长卿见到这一幕，心酸至极，无需老剑神剑气滚动，亭前地面轰然下陷。姜泥看到徐脂虎笑着努了努嘴，这才起身怯生生说道：“棋诏叔叔，能不能不要动手？”

    溅起尘土一层层如涟漪向外扑散而去，居中的曹官子柔声道：“曹长卿听凭公主吩咐。”

    便是徐脂虎都忍不住瞠目结舌，当真是正应了那个曲水王霸中陈亮锡定下的结论，醇儒近腐。不可理喻。

    老剑神冷哼一声，终于收起剑气。

    曹长卿走上台阶，并未走亭子，再度跪下。

    这一次，却是为当年那个春秋鼎盛的西楚而跪了。

    徐凤年神复杂看着站着的小泥，跪着的曹官子。

    要走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