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国功贼

    “那是自然，只要我馆陶县上下齐心，张金称何足道耳？”顺着林县令的风，董主簿热切地说道。龙腾小说 ltxsba.com周围立刻涌起一片议论之声，无外是县令大如何如何英明，一众同僚如何如何卖力。听得程小九心里直虚，不断地使眼色请求董主簿尽快将话切正题。

    董主簿冲着他微微一笑，做了个高莫测表。待众同僚们的这热闹劲儿过去了，才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但张贼是个不知道轻重的家伙。被咱们打得狠了，难免会使出什么狗急跳墙招数来。到时候拼个两败俱伤，也的确有违县尊大的保护百姓的初衷。所以，卑职以为，我等还需仔细核计核计，尽量把县城的防御做得滴水不漏才好。”

    “嗯，那是当然！”林县令轻捋胡须，非常受用地。“你和程兵曹有什么好建议，说出来给大伙参详参详。”

    “太好的建议我和程兵曹还没商量出来，还请诸位同僚群策群力。此外，张贼还到城中一封箭书，不知道放得什么狗。但我等都是朝廷官吏，不能在流贼面前失了风。所以还请大稍稍过目一下，找个合适的措辞回了他！”董主簿不愧为多年行走于官场的胥吏，平平淡淡地几句话，便将程小九的拜托完成了个脆利落。

    “那厮居然给老夫了箭书？呈上来，让老夫看看他的嘴里能吐出什么样的象牙？”林县令对贼在信上内容的兴趣，远比安排守城兴趣大。一听董主簿提起，立刻迫不及待地催促。

    “请大过目！”董主簿笑着从程小九手中拿过包着白葛的羽箭，双手捧给林县令。“无非是出言恐吓而已，看看打不动了，所以想跟大玩‘不战以屈之兵’这一套把戏。作为一个山贼，真难为他了！”

    众被董主簿的话逗得哈哈大笑，都轻松地期盼着，看县令大怎么批驳张金称的痴心妄想。谁料林县令接过箭书之后，起先还是一边看一边摇。看着看着，脸上就慢慢沉下来。直到最后，双手如同灌了铅一般，几乎连写了字的白葛布都捧不住。颤抖了好一会儿，才缓缓地将其放到了桌案上。

    “信上所说的都是真的？”放下箭书后，林县令用几乎绝望的目光看着程小九追问。

    “卑职没敢！”程小九心道不妙，赶紧出言替县尊大鼓劲儿。“兵法素来讲究虚虚实实。把三五万马说成四十万也很平常。并且数和战斗力自古无法相提并论，当年五百官军大十几万黄巾贼的战例比比皆是！”

    “虚张声势么！”董主簿还记得程小九的拜托，笑着在一旁帮腔。“很多号称的百万大军，实际上也不过十余万兵马。其中战兵更少，未必有总数的十分之一！”

    听了二的安慰话，林县令的脸色稍稍缓和了一儿。苦笑着将箭书向大伙面前推了推，低声道：“你等一块看看吧。然后帮本县拿个主意。张贼给了咱们三个时辰，三个时辰后，如果咱们不肯投降，他就要下令屠城！”

    “***，他先有本事攻进来再说！”众小吏气得拍案大骂。

    “对，有本事先过了程兵曹那一关！”嚷嚷的声音虽然大，心里却先怯了几分，十几颗脑袋几乎同时凑到了箭书旁，将箭书上的空间挡了个严丝合缝。

    看到大伙这般光景，林县令心中更是懊悔。早要知道张金称准备得如此充足，昨天半夜时自己就连夜出城了。虽然事后难免丢了官职，可凭着这些年任上的捞，后半辈子也足以过得衣食无忧。可现在好了，贼的骑兵将四面的路全部堵绝，为了一个不用的虚名，自己把命和衙门里的私藏全搭了进去！

    再无开说话，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声此起彼伏。郭捕、贾捕、李老酒、蒋烨等一个个将慢慢抬起来，一个个变得面如土色。觉大伙如此紧张，董主簿和程小九两个也凑上前，将箭书摆在眼前仔细阅读。不看则已，一看心里便“咯噔”了一声，仿佛被重重地压上了一个大冰坨。

    前来攻打馆陶县的，竟不止张金称一家。杨公卿、王德仁、杨宝珠、刘乞儿等新近崛起于运河两岸的流贼都应其招而来。其中有两家刚刚起事的小蟊贼居然打得是杨玄感的旗号，公然宣布要替大隋皇帝铲除天下贪官污吏。

    这些贼或率众五千、八千，或将兵一万、两万，全加起来总数计十五万三千有余。具体谁家数多少，从何处而来，居然详细列在了箭书中，有零有整，以示绝非虚言相欺。

    “贼兵数虽然多，却未必齐心。否则昨天夜里和今天早晨，他们已经把南门给攻了！”董主簿抬看了看林县令的脸色，强作镇定地解释道。他现在也好生后悔没有在第一时间跑路，但退路既然已经被堵死了，也只好抗争到底。

    “张金称说了，那是他送给咱们的开胃小菜。本意是试探试探咱们值得不值得他劝降，如果咱们连第一波攻击都挡不住，他根本不屑写这封信给咱们！”蒋烨满脸晦气，气急败坏地反驳。

    在他看来，如果不是程小九和董主簿两个多事，大伙根本不会被堵在城中。贼向来是居无定所的，抢够了杀够了，自然会拍拍**离开。届时大伙再转回来，照样该收税收税，该征粮食征粮食。

    此刻抱着这番想法的可不止弓手蒋烨一个。贾、郭两位捕本来就对程小九崛起的速度很是担忧，听得自家徒弟这么一说，看向程小九的目光愈凌厉。好在张金称的信中并没有要求馆陶县必须出一个来为流寇们昨夜和今早的损失谢罪，否则，这个该死的罪将非程小九莫属。

    “昨夜就该先问问张金称的目的再开战！”

    “就是，本来还可以请斡旋一下。这回好了，咱们只剩下投降和等死两条路了！”

    众衙役和帮闲素来以两位捕马是瞻。见贾、郭二对程小九冷了脸，立刻七嘴八舌地上前凑热闹。

    程小九刚刚进官场半个月，对其中长于内斗的传统一都不了解。几曾会想到大敌当前时，众居然不考虑如何杀贼，反而先互相推卸了起责任？听同僚们把矛全都指向了自己，委屈得两眼差冒出烟来。

    他拿着祈求的目光看向林县令，希望对方能站出来替自己主持公道。林县令却不知道是因为被贼的信吓昏了，还是根本没听见众的话，居然眼皮都没有抬，一味地朝着箭书愣。

    看到县令大懦弱如此，程小九胸的剑伤愈疼痛。勉强压了压心怒气，他先笑着对大伙拱了拱手，然后向率先朝自己难蒋弓手请教道：“照蒋这么说，张金称现在劝咱们投降，还是瞧得起咱们喽？”

    “那倒不是！他没那资格！”蒋烨知道自己的话被抓住了语病，向两旁躲了躲，讪讪地回答。

    “既然他没资格命令咱们投降，咱们又何必考虑箭书上的话？”程小九将嗓门提高了几分，继续反问。“咱们是官，他是贼。自古官贼便势不两立。如果降了他，即便侥幸不被他挖了心肝，今后还怎么有脸抬起来做！”

    这句话他并非针对蒋弓手，而是努力提醒在座所有，别忘记了自己是朝廷官吏。既然做了地方官吏，平素吃的用的都是从百姓上收来的，事到临就没资格逃避。否则，即便朝廷不追究，自己的良心也受不起那份煎熬。

    “话谁都会说！”蒋烨的目光不敢与程小九的眼睛相接，低下嘟囔。“你有本事将他打跑了？打不过他，最后还不是牵连了别一块倒霉！”

    “至少我们活着的时候像个男！”程小九继续鼓动。“那贼素来残忍，咱们真的投降了，也未必逃得了一死。不如血战到底，至少是死在阵前，而不是被绑了当畜生宰！”

    少年心无纤尘，说话的声音不高，却自有一分凛然正气在。众官吏们听了，即便不服气，也说不出什么反驳的道理来。看到程小九的目光向自己扫来，他们一个个侧开，不愿跟那双纯净的眼睛相对。内心处却七上八下，始终提不起与张金称为敌的勇气。

    “其实咱们继续打下去，未必一定是死！”昨夜率先与张金称手的事也有董主簿的份儿，因此他不得不与程小九站在同一位置。“馆陶县距离郡城不过百十里，元大得到消息，肯定会派兵前来相救！”

    “那也得咱们能坚持到元大的兵赶到！”郭捕翻了翻眼皮，冷笑着回应。

    “就是，张贼如果倾力压上，四面强攻。咱们就千把手，到底守那才是？”贾捕扫了不晓事的董主簿一眼，冷冷地问。

    他们两个捕现在已经想得很明白，就目前况而言，投降对大伙来说其实是个风险最小的选择。程小九带队抵抗，程小九杀了那么多“义军”将士，就让程小九来承担张金称的惩罚好了。张贼为虽然凶残，却素有信誉。牺牲掉程小九后，大伙自然能保全命。实在不成，大伙还可以加义军。反正那边管得不严，找机会大伙还能偷偷溜回老家。

    “咱们县乡勇虽然不多，但可以跟大户们先借些家丁充数。昨夜要求伍的百姓还有一批，也可以安排到城墙上去。敌军没什么合适的器械，很难爬过其他三面高墙！”董主簿向后让了让，然后硬着皮回答。

    “借家丁？你当是借铜钱么？谁有那个面皮跟周家借东西，你董主簿有么？”贾捕在衙门里边横行惯了，根本没把董主簿这个朝廷任命的官员当根葱，见对方一直不肯附和自己，有些不悦地质问。

    董主簿被他噎得直喘粗气，肚子里也憋起了一火，用力拍了下桌案，厉声道：“覆巢之下，岂有完卵。馆陶城若是被攻了，他周家的院墙再高，能多坚持得了几天？这个道理想必周公子比咱们更清楚，只要县尊大开去借，我保证他不会拒绝！”

    “主簿大什么时候能替县令大做主了！”贾捕冷笑着耸肩。

    他们在底下唇枪舌剑，林县令居然依旧装作什么都没听到般，不做任何阻拦。他的目光依旧盯在箭书上，仿佛自己多看两眼，便能从中看出生存的机会来。

    眼看着大伙就要炒成一锅粥了，程小九忍无可忍，腾地一下站起身来，冲着县令大抱拳施礼。“三个时辰转瞬即过，是战是降，还请大早做定夺！属下也好酌安排，尽量保全弟兄们的活路！”

    “大言不惭！”蒋弓手继续撇嘴。也跟着站起身，学着程小九的样子向林县令请求道，“请大早做决断。我等愿听大的安排！”

    ‘他要能做得了主，就不是林德恩了！’郭、贾两位捕心中轻蔑地冷笑。脸上却做出一副恭恭敬敬模样，静听林县令的决策。

    被众再三催促了好几遍，馆陶县令终于从沉思中回了神。先小心翼翼地收好箭书，然后颤抖着声音向程小九询问道：“你是不是有把握守住馆陶？”

    程小九咬了咬牙，正色答应道：“属下不敢说有把握，但只要属下不死，肯定不会让任何威胁到您的安全！”

    “你们说如果及早降了，张金称就会放过咱们？”林县令转过，又试图从郭、贾两位捕那边寻找信心。

    两位捕刚才虽然合伙找程小九麻烦，心中对投降之后的结果也没十足的把握。互相用目光流了一番，低声回答道：“不好说。张金称那个很有信誉，但咱们杀了他数千手下，他总得做些事才能对底下有所代……”

    “当然了，用不着两位捕大去代。这里以县令大职位才是最高！”董主簿拦住贾、郭二的话，冷冷地来了一句。“不过贾捕也别心存侥幸。杜疤瘌据说是个非常记仇的主儿。她儿杜鹃是母老虎，想必也不会忘了半个月前到底是谁摸了她的**！”

    蒋捕被臊得老脸通红，用力拍了一下桌子，就想跳起来给董主簿以颜色。林县令这回却听明白了董主簿话里的隐藏意味，猛然竖起了眼睛，厉声断喝：“都给我坐下，本县莫非已经管不得你们了么？不战先，成何体统！”

    ‘还不是你个窝囊费没主意！’贾捕心中暗想。对这个色厉内荏的县令大很是瞧不起。自从对方到馆陶上任时起，他们这些胥吏就能做得了衙门大半边天。一直横行惯了，哪曾真正把对方当一县之主对待过？

    从贾捕的眼神中，林县令察觉到了其真实想法。心中怒意更盛，高高举起手中箭书，狠狠地摔在了地上，“谁愿意投降，现在就请自己从栅栏上爬出去。是死是活，听天由命。如果现在不走，就别再打这个主意。否则，本县即便死了，也要拉几个垫背！”

    有道是不怕当官的威风大，就怕当官的耍流氓。林县令这一狠，还真的把一众捕衙役们给吓住了。若是平时，他们还可以采用消极怠工的办法，把对方的锐气给磨尽了，然后再慢慢折腾。现在对方麾下有程小九这个愣青，如果他们不肯好好做事，林县令一声招呼，程小九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接过大伙撂下的挑子！

    所以，最该死的还是程小九！众胥吏狠狠地瞪了一眼无知少年，闷坐了下去。静听林县令能拿出什么万全之策来。

    “大如果能向周家借些家丁，守城会更有把握！”董主簿看准机会，低声进言。

    “本官回就去拜会周公子！”林县令尽管心里为难，嘴上还是很爽快地答应了主簿的建议。他现在的苦处无法说于任何听。馆陶周家虽然号称跟他有旧，但那都是看在蒲山公李密的面子上的往。如今李密和杨玄感已经起兵造反，而馆陶县却一直虚与委蛇。周家鉴于这种况，还肯不肯对他这个县令鼎力相助，就很难说得清楚了。

    董主簿跟县令关系密切，一看对方脸色，便明白了他在担心什么。想了想，笑着开解道：“周家是咱们馆陶最富的大户。张金称兵攻打馆陶，十有*还是冲着周家去的。所以保全县城，相当于保全周家。否则县城一，周家的院墙也经不起流贼几次冲击！”

    “那倒也是！”林县令叹息着。

    “周家院墙那么高，几乎就是座城中之城。”董主簿想了想，继续替县令出主意，“大不妨将自己和同僚们的家眷也安排到周家去。一则防止民趁机在城中闹事。二来也让周家知晓，咱们与他同仇敌忾，不会丢下他们家自己先撤了！”

    这条计策听起来合合理，其实却在建议林县令将众官吏的家眷先送周家当质。这样，即便郭、贾两位捕和他的弟子们有心跟张金称勾搭，也得多为自己的儿孙考虑考虑。林德恩虽然向来懦弱，生死关也憋出了几分狠劲来。当下，大声命令道：“诸曹主事，还有捕、班、牢，今晚天黑之前必须将家眷送周家大院。本县会跟周公子好好商量，专门腾出房间来安置大伙的亲。万一咱们守不住城墙，就退周家继续坚持。反正本县只要还有一气在，就决不让张金称得了馆陶！”

    “大千万不可如此！”郭捕气得脸色黑，站起来抗议，“咱们如果把家眷都送周府，不等于告诉百姓守不住馆陶了么？一旦民心先了，恐怕城墙失陷得更快！”

    “本县会像昨夜一样，亲自站在城墙上！”林县令又用力拍了下桌案，大声喝道。“本县会亲自站在城墙上，让百姓看着本县。谁先于本县退下来，本县可以放过他，城里百姓怎么做，本县决不过问！”

    说罢，目光扫视全场，全身上下竟然散出了从没有过的威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