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世同堂

    正是芍药盛开的时节，汪卫到了上海。更多小说 ltxsba.com瑞宣得到这个消息，什么也不下去了。对牛教授的附逆，他已经难受过好多天。可是，牛教授只是个教授而已。谁能想得到汪卫也肯卖国求荣呢？他不会，也不肯，再思索。万也想不到的事居然会实现了，他的脑中变成了一块空白。昏昏忽忽的，他只把牙咬得很响。

    “你看怎样？”富善先生扯动了好几下脖子，才问出来。老先生同中国，可是及至听到汪逆的举止与言论，他也没法子不轻看中国了。

    “谁知道！”瑞宣躲开老先生的眼睛。他没脸再和老说话。对中国的屡吃败仗，军备的落后，与民的缺欠组织等等，他已经和富善先生辩论过不止一次。在辩论之中，他并不否认中国的缺陷，可是他也很骄傲的指出来：只要中国肯抱定宁为玉碎，不求瓦全的神抵抗敌，中国就不会灭亡。现在，他没话再讲，这不是吃败仗，与武器欠良的问题，而是已经有，而且是有过革命的光荣与历史的要，泄了气，承认了自己的软弱，而愿向敌屈膝。这不是问题，而是甘心失节。问题有方法解决，失节是无须解决什么，而自己愿作犬马。

    “不过，也还要看重庆的态度。”老看出瑞宣的难堪，而自己打了转身。

    瑞宣只嘻嘻了两声，泪开始在眼眶儿里转。

    他知道，只要士气壮，民气盛，国家是绝不会被一两个汉卖净了的。虽然如此，他可是还极难过。他想不通一个革命的领袖为什么可以摇身一变就变作卖国贼。假若革命本是假的，那么他就不能再信任革命，而把一切有地位与名望的都看成变戏法的。这样，革命只污辱了历史，而志士们的热血不过只培养出几个汉而已。

    在本的广播里，汪卫是最有眼光，最现实的大政治家。瑞宣不能承认汪逆有眼光，一个想和老虎合作的根本是胡涂鬼。他也不能承认汪逆最现实，除非现实只指伸手抓地位与金钱而言。他不能明白以汪逆的名望与地位，会和冠晓荷李空山蓝东阳们一样的去想在敌手下取得金钱与权势。汪逆已经不是，而且把多少国的男的脸丢净。他的投降，即使无碍于抗战，也足以教全世界怀疑中国，轻看中国。汪逆，在瑞宣心里，比敌还更可恨。

    在恨恶汪逆之中，瑞宣也不由的恨恶他自己。汪逆以前的一切，由今天看起来，都是假的。他自己呢，明知道应该奔赴国难，可是还安坐在北平；明知道应当国，而只作了家的小事；岂不也是假的么？革命，国，要到了中国手里都变成假的，中国还有多少希望呢？要教国际上看穿中国的一切都是假的，谁还肯来援助呢？他觉得自己也不是了，他只是在这里变小小的戏法。

    在这种心之下，他得到敌机狂炸重庆，鄂北大捷，德意正式缔结同盟，和国联通过援华等等的消息。可是，跟往不同，那些消息都没给他高度的兴奋；他的眼似乎盯住了汪卫。汪卫到了本，汪卫回到上海……直到中央下了通缉汪逆的命令，他才吐了一气。他知道，在本的保护下，通缉令是没有什么用处的，可是他觉得痛快。这道命令教他又看清楚了黑是黑，白是白；抗战的立在一边，投降的立在另一边。中央政府没有变戏法，中国的抗战绝对不是假的。他又敢和富善先生谈话，辩论了。

    牡丹，芍药都开过了，他仿佛都没有看见。他忽然的看见了石榴花。

    在石榴花开放以前，他终老那么昏昏糊糊的。他没有病，而没有食欲。饭摆在面前，他就扒搂一碗，假若不摆在面前，他也不会催促，索要。有时候，他手里拿着一件东西，而还到处去找它。

    对家里的一切，他除了到时候把钱给韵梅，什么也不过问。他好象是在表示，这都是假的，都是魔术，我和汪卫没有多少分别！

    瑞丰的病已经被时间给医治好。他以为大哥的迷迷糊糊是因为他的事。大哥是体面的，当然吃不消菊子的没离婚就改嫁。因此，他除了磨烦大嫂，给他买烟打酒之外，他还对大哥特别的客气，时常用：“我自己还不把它放在心里，大哥你就更无须磨不开脸啦！”一类的话安慰老大。听到这些安慰的话，瑞宣只苦笑一下，心里说：“菊子也是汪卫！”

    除了在菊子也是汪卫的意义之外，瑞宣并没有感到什么耻辱。他是新的中国，他一向不过度的重视男间的结合与分散。何况，他也看得很明白：旧的伦理的观念并阻挡不住敌的侵袭，而一旦敌已经进来，无论你怎样的挣扎，也会有丢了老婆的危险。侵略的可怕就在于它不单伤害了你的身体财产，也打碎了你的灵魂。因此，他没把菊子的改嫁看成怎么稀奇，也没觉得这是祁家特有的耻辱，而以为这是一种对北平普遍的惩罚，与势有必至的变动。

    老们当然动了心。祁老和天佑太太都许多子没敢到门去，连小顺儿和妞子偶尔说走了嘴，提到胖婶，老的白胡子下面都偷偷的发红。老找不到话安慰二孙子，也找不到话安慰自己。凭他一生的为处世，他以为绝不会受这样的恶报。他极愿意再多活几年，现在他可是时常闭上小眼睛装死。只有死去，他才可以忘了这家门的羞耻。

    瑞宣一向细心，善于察颜观色。假若不是汪卫横在他心里，他必会掰开揉碎的安慰老们。他可是始终没有开，不是故意的冷淡，而是实在没有心程顾及这小事。在老们看呢，他们以为瑞宣必定也动了心，所以用沉默遮掩住难堪。于是，几只老眼老盯着他，怕他因为这件事而积郁成病。结果，大家都不开，而心中都觉得难过。有时候，一整天大家相对无言，教那耻辱与难堪漾在空中。

    本，在这时候，开始在天津和英国捣。富善先生的脖子扯动得更厉害了。他开始看出来，本不仅是要灭亡中国，而且要把西洋在东方的势力一扫而光。他是东方化了的英国，但是他没法不关切英国。他知道英国在远东的权势有许多也是用侵略的手段得来的，但是他也不甘心就把那果实拱手让给本。在他的心里，他一方面同中国，一方面又愿意英仍然能缔结同盟。现在，本已毫不客气的开始挑衅，英同盟恐怕已经没了希望。怎办呢？英国就低下去，甘受欺侮吗？还是帮着一个贫弱的中国，共同抗呢？他想不出妥当的办法来。

    他极愿和瑞宣谈一谈。可是他又觉得难以开。英国是海上的霸王，他不能表示出惧怕本的意思来。他也不愿对瑞宣表示出，英国应当帮助中国，因为虽然他喜中国，可是也不便因为个的喜恶而随便说。他并无心作伪，但是在他的心的处，他以为只有个贫弱而相当太平的中国，才能给他以潇洒恬静的生活。他不希望中国富强起来，谁知道一个富强了的中国将是什么样子呢？同时，他也不喜欢本用武力侵略中国，因为本占据了中国，不单他自己会失去最可的北平，恐怕所有的在中国的英国与英国势力都要同归于尽。这些话，存在他心中，他感到矛盾与难过；说出来，就更不合体统。战争与力使个的喜恶与国家的利益互相冲突，使个的心中也变成了个小战场。他相当的诚实，而缺乏大智大勇的的超越与勇敢。他不敢公然道出他完全同中国，又不敢公然的说出对本的恐惧。他只觉得已失去了个的宁静，而被卷在无可抵御的混中。他只能用灰蓝色的眼珠偷偷的看瑞宣，而张不开。

    看出富善先生的不安，瑞宣不由的有高兴。他绝不是幸灾乐祸，绝不是对富善先生个有什么蒂芥。他纯粹是为了战争与国家的前途。在以前，他总以为本既诡诈，又聪明，必会适可而止的结束了战争。现在，他看出来本只有诡诈，而并不聪明。他们还没有征服中国，就又想和英美结仇作对了。这是有利于中国的。英美，特别是英国，即使要袖手旁观，也没法子不露一露颜色，当本把脏水泼在它们的上的时候。有力气的蠢是会把自己毁灭了的。他可是只把高兴藏在心里，不便对富善先生说道什么。这样，慢慢的，两个好友之中，好象遮起一张障幕。谁都想说出对友的同来，而谁都又觉得很难调动自己的舌。

    瑞宣刚刚这样高兴一，汪卫来到了北平。他又皱紧了眉。他知道汪卫并发生不了什么作用，可是他没法因相信自己的判断而去掉脸上的羞愧。汪卫居然敢上北平来，来和北平的汉们称兄唤弟，的不害羞还有个限度没有呢？汪逆是中国，有一个这样的无限度不害羞的中国便是中国历史上永远的耻辱。

    街上挂起五色旗来。瑞宣晓得，悬挂五色旗是北平的本与汉对汪逆不合作的表示；可是，汪逆并没有因吃了北方汉的钉子而碰死啊。不单没有碰死，他还召集了中学与大学的学生们训话。瑞宣想象不到，一个甘心卖国的还能有什么话说。他也为那群去听讲的青年难过，他觉得他们是去接受污。

    连大赤包与蓝东阳都没去见汪卫。大赤包撇着大红嘴唇在门外高声的说：“哼，他！重庆吃不开了，想来抢我们的饭，什么东西！”蓝东阳是新民会的重要物，而新民会便是代替“党”的。他绝对不能把自己的党放下，而任着汪卫把伪国民党搬运到北平来。

    这样，汪逆便乘兴而来，败兴而去。他的以伪中央，伪党，来统辖南京与华北的野心，已经碰回去一半。瑞宣以为汪逆回到南京，又应当碰死在中山陵前，或偷偷的跑到欧美去。可是，他并不去死，也不肯逃走。他安坐在了南京。无耻的大概是不会动感的，哪怕只是个马桶呢，自己坐上去总是差足自慰的。

    汪逆没得到“统一”，而反促成了分裂。北平的汉们，在汪逆回到南方去以后，便拿出全副神，支持与维持华北的特殊的政权。汪逆的威胁越大，他们便越努力结，讨好，华北的本军阀，而华北的本军阀又恰好乐意割据一方，唯我独尊。于是，徐州成了南北分界的界限，华北的伪钞过不去徐州，南京的伪币也带不过来。

    “这到底是怎回事呢？”连不大关心国事的祁老都有难过了。“中央？中央不是在重庆吗？怎么又由汪卫带到南京去？既然到了南京，咱们这儿怎么又不算中央？”瑞宣只好苦笑，没法回答祖父的质问。

    物价可是又涨了许多。无耻的汪逆只给们带来不幸。徐州既成了“国”界，南边的物资就都由本从海里运走，北方的都由铁路运到关外。这样各不相碍的搬运，南方北方都成了空的，而且以前南北相通的货物都不再互相往来。南方的茶，磁，纸，丝，与大米，全都不再向北方流。华北成了死地。南方的出产被本搬空。

    这是个风云万变的夏天，北平的报纸上的论调几乎是一天一变。当汪逆初到上海的时候，报纸上一律欢迎他，而且以为只要汪逆肯负起责任，战争不久就可以结束。及至汪逆到了北平，报纸对他又都非常的冷淡，并且透露出小小的讽刺。同时，报纸上一致的反英美，倒仿佛中国的一切祸患都是英美给带来的，而与本无关。本是要帮助中国复兴，所以必须打出英美去。不久，报纸上似乎又忘记了英美，而忽然的用最大的字揭出“反苏”的号来；本军队开始袭击苏联边境的守军。

    可是，无敌的皇军，在诺蒙坎吃了败仗。这消息，北平无从知道。他们只看到反共反苏的论调，天天在报纸上用大字登出来。

    紧跟着，德国三路进攻波兰，可是苏反倒成立了诺蒙坎停战协定。紧跟着，德苏发表了联合宣言，互不侵犯。北平的报纸停止了反苏的论调。

    这一串的惊的消息，与忽来忽止的言论，使北平莫名其妙，不知道世界将要变成什么样子。可是，聪明一的都看出来，假若他们自己莫名其妙，本可也够愚蠢的；假若他们自己迷惘惶惑，本可也举棋不定，手足无措。同时，他们也看清，不管本喊打倒谁，反对谁，反正真正倒霉的还是中国。

    果然，在反英美无效，反苏碰壁之后，本开始大举进攻湘北。这已经到了秋天。北平的报纸随着西风落叶沉静下来。他们不能报导本怎样在诺蒙坎吃败仗，也不便说那反共最力的德国怎么会和苏联成立了和平协定，更不肯说本无可如何只好进攻长沙。他们没的可说，而只报导一些欧战的消息，在消息之外还作一些小文，说明德国的攻取华沙正用的本攻打台儿庄的战术，替本遮一遮羞。瑞宣得到的消息，比别都更多一些。他兴奋，他愤怒，他乐观，他又失望，他不知怎样才好。一会儿，他觉得英美必定对本有坚决的表示；可是，英美只说了一些空话。他失望。在失望之中，他再细细玩味那些空话——它们到底是同中国与公理的，他又高了兴。而且，英国还借给中国款项啊。一会儿，他极度的兴奋，因为苏已经开了火。他切盼苏联继续打下去，解决了关东军。可是，苏停了战。他又低下去。一会儿，听到欧战的消息，他极快的把二加到二上，以为世界必从此分为两大阵营，而公理必定战胜强权。可是，再一想，以类的进化之速，以类的多少世纪的智慧与痛苦的经验，为什么不用心智与同去协商一切，而必非互相残杀不可呢？他悲观起来。聪明反被聪明误，难道是类的最终的命运么？

    他想不清楚，不敢判断什么。他只感到自己象浑水中的一条鱼，四面八方全是泥沙。他没法不和富善先生谈一谈心了。可是，富善先生也不是什么哲，也说不上来世界要变成什么样子。因为惶惑迷惘，老近来的脾气也不甚好，张就要吵架。这样，瑞宣只好把话存储在自己心里，不便因找痛快而反和老友拌嘴。那些话又是那样的复杂混，存在心中，仿佛象一团小虫，爬挤，使他一刻也不能安静。夏天过去了，他几乎没有感觉到那是夏天。个的，家庭的，国家的，世界的，苦难，仿佛一总都放在他的背上，他已经顾不得再管天气的晴与凉暖了。他好象已经失去了感觉，除了脑与心还在活动，四肢百体仿佛全都麻木了。了十月，他开始清醒了几天。街上已又搭好彩牌坊，等着往上贴字。他想象得到，那些字必是：庆祝长沙陷落。他不再想世界问题了，长沙陷落是切身之痛。而且，本一旦打粤汉路，就会直接运兵到南洋去，而中国整个的被困住。每逢走到彩牌楼附近，他便闭上眼不敢看。他的心揪成了一团。他告诉自己：不要再管世界吧，自己连国难都不能奔赴，解救，还说什么呢？

    可是，过了两天，彩牌坊被悄悄的拆掉了。报纸上什么消息也没有，只在过了好几天才在极不重要的地方，用很小的字印出来：皇军已在长沙完成使命，依预定计划撤出。同时，在另一角落，他看到个小小的消息：学生应以学业为重，此外遇有庆祝会及纪念，学生无须参加游行……半年来的苦闷全都被这几行小字给赶了走，瑞宣仿佛忽然由恶梦中醒过来。他看见了北平的晴天，黄叶，菊花，与一切色彩和光亮。他的心里不再存着一团小虫。他好象能一低眼就看见自己的心，那里是一片清凉光洁的秋水。只有一句象带着花纹的，晶亮的，小石卵似的话，在那片澄清的秋水中：“我们打胜了！”

    把这句话念过不知多少回，他去请了两小时的假。出了办公室，他觉得一切都更明亮了。来到街上，看到马车辆，他觉得都可——中国不都是亡国，也有能打胜仗的。他急忙的去买了一瓶酒，一些花生米和香肠，跑回了家中。本老教北平庆祝各地方的失陷，今天他要庆祝中国的胜利。

    他失去了常态，忘了谨慎，一进街门便喊起来：“我们打胜了！”拐过影壁，他碰到了小顺儿和妞子，急忙把花生米塞在他们的小手中，他们反倒吓楞了一会儿。他们曾经由爸爸手中得到过吃食，而没有看见过这么快活的爸爸。“喝酒！喝酒！爷爷，老二，都来喝酒啊！”他一边往院里走，一边喊叫。

    全家的都围上了他，问他为什么要喝酒。他楞了一会儿，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似乎又说不出话来了。泪开始在他的眼眶中转，他把二年多的一切都想了起来。他没法子再狂喜，而反觉得应当痛哭一场。把酒瓶与老二，他忸怩的说了声：“我们在长沙打了大胜仗！”

    “长沙？”老祖父想了想，知道长沙确是属于湖南。“离咱们这儿远得很呢！远水解不了近渴呀！”

    是的，远水解不了近渴。什么时候，什么时候，北平才能协助着国军，把自己的城池光复了呢？瑞宣不再想喝酒了；热而没有行动配备着，不过是冒冒热气而已。

    不过，酒已经买来，又不便放弃。况且，能和家里的吃一杯，使大家的脸上都发起红来，也不算完全没有意义。他勉强的含着笑，和大家坐在一处。

    祁老向来不大能吃酒。今天，看长孙面上有了笑容，他不便固执的拒绝。喝了两之后，他想起来小三儿，钱先生，孟石，仲石，常二爷，小崔。他老了，怕死。越怕死，他便越想已经过去了的，和消息不明的——消息不明也就是生死不明。他很想控制自己不多发牢骚，免得招儿孙们讨厌他。但是，酒劲儿催着他说话；而老的话多数是泪的结晶。

    瑞宣已不想狂饮，而只陪一陪祖父。祖父的牢骚并没招起他的厌烦，因为祖父说的是真话；本在这二年多已经把多少多少北平弄得家亡。

    老二见了酒，忘了命。他既要在祖父与哥哥面前逞能，又要乘机会发泄发泄自己心中的委屈。他一一杯，而后把花生米嚼得很响。“酒很不坏，大哥！”他的小瘦脸上发了光，倒好象他不是夸赞哥哥会买酒，而是表明自己的舌高明。不久，他的白眼珠横上了几条鲜红的血丝，他开始念叨菊子，而且声明他须赶快再娶一房。“好家伙，老打光棍儿可受不了！”他毫不害羞的说。

    祁老赞同老二的意见。小三儿既然消息不明，老大又只有一儿一，老二理应续娶，好多生几个胖娃娃，扩大了四世同堂的声势。老恨胖菊子的给祁家丢，同时，在无可如何之中去找安慰，他觉得菊子走了也好——她也许因为品行不端而永远不会生孩子的。老只要想到四世同堂，便忘了考虑别的。他忘了老二的没出息，忘了本占据着北平，忘了家中经济的困难，而好象墙里的一根小似的，不管环境如何，也要努力吐个穗儿，结几个子粒。在这种时候，他看老二不是个没出息的，而是个劳苦功高的，会生娃娃的好小子。在这一意义之下，瑞丰在老眼中差不多是神圣的。

    “唉！唉！”老咂嘴的说；“应该的！应该的！可是，这一次，你可别自己去瞎碰了！听我的，我有眼睛，我去给你找！找个会持家务的，会生儿养的，好姑娘；象你大嫂那么好的好姑娘！”

    瑞宣不由的为那个好姑娘痛心，可是没开说什么。

    老二不十分同意祖父的意见，可是又明知道自己现在赤手空拳，没有恋的资本，只好答应。他现实，知道白得个总比打光棍儿强。再说，即使他不喜那个，至少他还会她所生的胖娃娃，假若她肯生娃娃的话。还有，即使她不大可，等到他自己又有了差事，发了财的时节，再弄个小太太也还不算难事。他答应了服从祖父，而且觉得自己非常的聪明，他是把古今中外所有的道理与方便都能一手抓住，而随机应变对付一切的天才。

    喝完了酒，瑞宣反倒觉得非常的空虚，无聊。在灯下，他也要学一学祖父与老二的方法，抓住现实，而忘了远处的理想与苦痛。他勉强的和两个孩子说笑，告诉他们长沙打了胜仗。

    小孩们很愿意听本吃了败仗。兴奋打开了小顺儿的想象：

    “爸！你，二叔，小顺儿，都去打本好不好？我不怕，我会打仗！”

    瑞宣又楞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