亮剑

    我当时想，这会儿能让我吃一个窝，砍走我一条腿也值啦，当时我那模样大概比条饿狗也强不到哪儿去，半个窝差点儿把我噎死，就这点儿食一下肚，我居然缓过来了，你大概猜着了，是田先生给的，我不知道老爷子是怎么省出的这半个窝，每一天才七两啊，就是这么怪，关键时刻半个窝能救条命，这也就是田先生，换个他宁可让你砍他一条腿，也舍不得那半个窝，不怕你笑话，咱这辈子走南闯北，没家没业，上不敬天下不敬地，膝盖没弯过，脑袋没低过。龙腾小说 ltxsba.com可等我缓过劲儿来，膝盖一软，楞是给令尊田先生跪下啦，救命之恩呀，不表示一下咱今后还能在江湖上混吗？你猜田先生说什么？他骂了我一句：没出息，男儿膝下有黄金，岂能为食物下跪？说完连理也不理转走了，当时，哨……你别笑话，我眼泪和鼻涕糊了一脸，这辈子除了田先生，没拿咱当过，我老k这才明白，和真他妈的不一样呀，坏的坏起来简直是坏得流油，好的好起来让你真不知该说什么，好的让你奇怪这世上怎么还有这么好的。打那以后，我拿田先生当自己爷爷供着，哪个王八蛋敢和田先生过不去，咱老k不管明着暗着也要灭他一下，可田先生不喜欢咱，见了咱就跟不认识似的，平时跟谁也不说一句话，独来独往的，骂他打他的他不理，像咱这拍他马的也不理，这咱理解，田先生是什么？家是大知识分子，有学问有地位的，咱是什么？流氓小偷，渣子，家看不起你。反正不管田先生看得起咱还是看不起咱，咱对田先生只有尊重，呀，不管你多坏，见了好还是不能不佩服，流氓也有良心呀。我到现在也闹不明白，像田先生这样的好怎么也给送去劳改了呢？这世道好像有点儿不对呀，自古以来监狱那种地方是我们这种该住的地方，田先生那种应该去当大官，好当官老百姓享福呀，肯定是清官，就像包公、海瑞似的。算了，不说这些。我接着讲。说实话，我看不起文化，除了会练练嘴，别的什么都不行，大部分骨还特别软，他们就不明白，既然政府把你送进劳改队，就说明家看你不顺眼，要收拾收拾你，你要像条狗似的挨了一鞭子还向家摇尾就没意思了，他们以为尾摇得越欢就越能得到宽大，所以拼命打小报告，写思想汇报，批判别的时候一个赛一个凶，其实进了劳改队大家的身份就拉平了，你表现再好也没拿你当回事。照理说，灾年来了连他妈的肚子都吃不饱，你还打什么小报告？不行，还得接着折腾，批判批判这个，汇报汇报那个，得，最先死的都是蹦得欢的，你想呀，七两粮食不白给你，你要走来回三个小时的路，还要重活，这已经够呛了，你再忙着揭发别、批判别，体力和脑力都在消耗，你要不先死倒奇怪了。农场从冬以来就开始死，开始是几天死一个，后来就大批死了，最多的一天一个队就死十几个。埋都埋不过来，地冻成那样，挖个浅坑也得四个一整天，把死埋了活也快累死了，开始还给钉个薄木匣子，后来是席卷，最后席都供不上了，光着身子埋吧。这下子批判会也不开了，小报告也顾不上打了，顾命要紧呀，大伙儿也都明白了，想活命不在乎你表现怎么样，表现再好该死也得死，你得处处节省体力，连脑子都别动，比方说，大伙儿一起掀冻土块，你应该嗓门大点儿而手上一点儿劲儿别使，说白了就是靠溜耍滑才有可能活下来，不瞒你说，我就是这么活下来的，不然十个老k也玩儿完了。咱刑事犯没自尊，横竖不过是渣子啦，着活不想了，一栽倒假装昏过去了，想装得像点也好办，你就像个螃蟹似的吐白沫儿就行，管教部踢两脚骂两句你只当是催眠小曲儿，劳改犯都当了还怕骂吗？要脸什么？都快饿死了，脸和就没啥区别了。当然，我说得是我们这些，一般来讲，文化比我们实诚，尽管活得不怎么样，可也真不惜力，你让他躺倒装死狗比杀了他还难受。

    这是文化的通病。田先生就更是这样了，本来没愿扶钎的活，都怕抡锤的失手砸着，所以田先生扶钎，后来粮食一减再减，就再没愿抡锤了，那种活体力消耗太大，大家宁可被砸死也不愿抡锤了，所以田先生又被派了抡锤，咱看不过去就偷偷跟田先生说，别犯傻，别是欺负你呢。田先生说，这活总得有，前些子我掌钎，抡锤的也累呀，现在也该换换了。唉，你说他是聪明还是傻？前些子是多少粮？现在是多少？那是一码子事吗？我没办法，家文化有自己的主意，就这么着，我眼看着田先生一天不如一天，最后浮肿得连鞋都穿不上了，咱心里跟明镜似的，老爷子没几天活啦，我偷偷问他，田先生，您家里还有什么？

    有啥事需要我办的？我也不怕您不听，您可快撑不住啦，有话快说，要不就来不及了。老爷子想了想说老伴也进来了，就在这个农场，不知是死是活，还有个儿出嫁了，算了，老k，你的好意我领了，我没什么要办的事，嘛，从哪儿来到哪儿去，都有定数，生者如过客，死者为归，赤条条来赤条条去，生应该坦坦。我死了以后，你把我棉衣棉裤和被子都拿走，给我留个裤衩背心就行，反正也不怕冷啦，别糟蹋了东西。我当时一听眼泪都下来了，吭哧了半天也说不出话来，，这叫他妈的什么事？这世道怎么就留不住好呢？我说您总得给儿留几句话吧？您放心我一定传到。田先生摇摇说，既然是阶级社会，总要有当贱民，我和老伴已经是贱民了，这叫万劫不复，何必再把儿搭上？他说完就闭上眼睛不吭声了，任我说啥也不开了。我估计得没错，两天以后田先生就走了，老爷子走得不声不响的，晚上一觉睡过去就没醒过来，第二天早晨发现时都硬了。我带了几个哥们儿整整了一天才刨出个一米多的坑，我想把老爷子埋点免得化冻后被野兽刨出来，可地上的冻层有两米厚，弟兄们实在挖不动啦，我可没拿田先生的棉衣和被子，要真那样我还算吗？老先生穿得整整齐齐盖着被子下葬的，那天我把弟兄们轰走，我一个坐在坟旁痛痛快快地哭了一场，长这么大咱净让别哭了，自己啥时候这么哭过？田先生，好呀，这世上该死的多了，怎么就让田先生死了呢？真他妈的……过了几天，我把管教部的伙房撬了，弄了些吃的，连夜逃了出来，其实这叫逃跑吗？咱早就刑满了，啥时候改无期徒刑啦？好了，我把田先生的事都告诉你了，我也该走了……老k眼地看着田雨，希望田雨能兑现刚才的诺言。田雨梦游般地走到柜子前拉开抽屉，拿出20斤粮票和500元钱递给老k，老 k吃了一惊，连声说：说好了给十斤，你怎么给这么多？自己不过啦？不行，不行，我只要十斤就够啦……田雨怔怔地看着老k，突然扑通一声给老k跪下，慌得老k 连忙去扶，田雨执意不肯站起来，她脸色惨白，定定地望着老k一字一句地说：我这个不孝的儿，替父亲谢谢你了，谢谢你让他穿得暖暖的上路，谢谢你把他埋葬，使他到死都保持了尊严，谢谢，谢谢，谢谢……她不停地说着，又不停地用额把地板撞得山响，她似乎丧失了思维，对面前的一切都视若无睹，连久闯江湖的老k 都吓坏了，他揣起粮票和钱，向窗外望望四周动静，对田雨一抱拳说：后会有期。

    说完窜出门外不见了。田雨似乎没发现老k的离去，她突然发出一声凄楚的惨叫：

    爸爸，妈妈，别把我一个丢下，求求你们了……她瘫软在地上，顿时泪飞如雨…

    …刚刚窜出门的老k突然撞在一个的身上，老k定眼一看，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这穿着黄呢子军装，肩上佩着少将军衔，我的妈，老k还没这么面对面地见过将军，他吓得腿都软了……李云龙刚才醒过酒来，想回家躺一会儿，没进客厅就听到了老k的叙述，他听了一会儿，听得他脸色惨白，浑身直哆咳，竞像座雕塑一样凝固在那里……他看了老k一眼，只简短地说了句：请跟我来。然后径直走进客厅，从柜子里拿出十斤粮票又胡抓了一把钱，连看也不看地塞在老k手里，挥挥手示意老k离去，然后，他也不回地上楼进到卧室里躺下了。老k僵在那里，半天没缓过劲儿来。李云龙躺在床上，他觉得疼得似乎要裂开，丁伟被捕的事本来已使他的心极为恶劣，再加上刚才他听到岳父的噩耗使他震惊不已，他觉得浑身火烧火燎的，胸中的闷气似乎凝固成硬块，死死地堵在那里，使他喘不上气来，太阳的血管似乎在嘣嘣地跳动，正难受着，见郑秘书进来，轻轻对他说了几句话，李云龙顿时从椅子上蹦了起来……原来他儿子李健又惹事了，李健已经八岁了，正上小学二年级，他上午放学回家，见妈妈和张妈正在洗烂菜叶子，心里就有了点儿主意，他知道现在正是困难时期，大家都在挨饿，于是也想出去转转，看看能否再拣些菜叶子回来，结果出去转了半天，没拣着菜叶子，倒是从一辆拉白菜的三车上抱来一整棵白菜，但这小家伙运气不佳，没走两步就被捉住，这年月们对什么都不感兴趣了，只有对能吃的东西异常敏感，一棵白菜在们心中的分量比磨盘还重，这还了得？李云龙知道这件事时，简直五雷轰顶，感到奇耻大辱，心说这军长是没法儿了，自己儿子做出这种丢脸的事，他还有什么脸在军部大院当1号，他火冒三丈地赶回家，一把拎起儿子三下两下绑在板凳上，扒下裤子抡开牛皮武装带就没命地抽起来，因为在气上，他下手太重了，抽得李健连连惨叫，吓得张妈跪在地上替李健求，李云龙听也不听，只顾狠命地抽，嘴里说要抽死这个孽种，只当没生他，抽死他老子去偿命，这么小就学会偷了，长大了还不知会什么坏事，老子现在就为民除害了。田雨听到父亲的噩耗，神上受到极大的刺激，当她哭个昏天黑地后就在卧室里昏昏睡去，儿子的哭叫声把她惊醒，当她冲下楼时，李云龙还没有歇手的意思，田雨顾不上和他吵，就一下伏在儿子身上，李云龙一时收不住手，有一皮带抽在田雨背上，他恨恨地扔掉皮带，余怒未消地训斥着妻子：你看看你儿子，全是你惯的。他有个习惯，要是儿子有了什么露脸的事，比如考试得了第一名之类的事，他便得意地四处吹嘘，看看，我儿子硬是考了第一名，是咱老李的种。

    要是儿子惹了什么事，他便会对妻子说：你看看你儿子……似乎李健又成了田雨一个的儿子了。田雨本来刚从悲痛欲绝的状态中恢复过来，此时一见儿子血模糊的，顿时又失去了理智，她歇斯底里地喊了一句：李云龙，我和你拼了……说罢一向李云龙撞过去，李云龙慌了，他从没见过妻子变得如此疯狂，不由心虚起来，也有些暗暗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他一把抓住妻子，嘴硬道：他敢偷东西，我再不管教将来就没法管了……田雨抱住儿子泪如泉涌，她仇恨地对李云龙说：你这不是管教儿子，是想杀了儿子，我没见过这样的父亲，对自己儿子也敢下这种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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