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正教武林，四雄四强。

    武林门户何止千万，然以正教八派最为著名，“四雄”分为少林、武当、昆仑、华山，“四强”则为九华、崆峒、苍、峨眉。天下四大宗师，三出身八派，足见四雄四强领袖群伦，地位非凡。

    只是臣独大，正教武林未必全受制约，景泰三十三年初，宁不凡退隐，景泰三十三年底，卓凌昭战死京城，昆仑、华山两派首脑分与臣反目疏远，从此江充对八大门派心生猜疑，再不愿加以重用，四雄四强不复往风采。

    朝廷育养天下万民，王座之下能无数，岂华山之倾、昆仑之覆便能折损天威？

    王镇天下，抚远四大家！

    景泰十五年，朝廷敉平怒苍，当今圣上感念群臣功劳，除赏赐正道门户以外，另以爵位追赠死伤惨重的四大家族，太史列册如下：

    “山东宋神刀，淮西高天将、河北祝铁枪、岭南赵醒狮。”

    忠烈英魂，灵位供于宗庙，受后世万民景仰。

    四家功臣侥幸未死者，皆封百里侯，另赏千亩良田，免子孙赋役，赴省县衙门赐坐。

    今番怒苍再起，江充急急传书四家后，祝家庄、天将府已然卷战火，抚远四家是否联手出征，自然备受瞩目。

    大风起兮云飞扬，或许四方猛士重出江湖之，已在不远……

    ※※※

    怒苍群英夜赶路，直往祝家庄而去，众想起正教好手必然云集，己方只秦仲海、项天寿、言二娘、陶清、常雪恨等五名好手。除秦项二之外，其余诸武艺有限，若与对方宗主过招，怕连一柱香也撑不过去，众想起局面为难，心下不免惴惴。

    路上问起祝家庄的来历，项天寿道：“将军久在朝廷，当知“河北祝铁枪”的名。当年神鬼亭大战，四大家族联手征讨，祝家三兄弟自也奉命出手。不意祝家大哥、二哥都已战死，只小弟祝弘一逃脱大难。前些子听止观大师说道，这祝弘心中郁闷，回家不过两年便已自杀，仅留孙儿祝康一条血脉。祝老夫伤心之余，索迁居陕北，不再涉足江湖。”

    秦仲海叹了气，心道：“当年朝廷与爹爹激战，兵凶战危，双方死伤都极惨重。”

    想起后山寨要雄距天下，不知得杀死多少英雄豪杰，到时旧友牵涉进来，自己可没退路走了。秦仲海想着想，不免有些烦闷。言二娘知道他的心思，当下挨了过来，附耳道：“你莫要烦心，你那些朋友多是正直之辈，不会与咱们手的。”

    但愿如二娘金，若得如此，那是万事不愁了。秦仲海轻叹一声，只是沉默不语。

    ※※※

    行出十里，已至晓时分。盛夏黎明早，寅牌天光已现，但见道上行渐多，这批脚程颇速，显是身怀武功。秦仲海不愿与武林物朝相，便率众躲长丛中，等他们行过再说。

    群英缩身观看，半个时辰过去，已过百来行。这些个个携刀执剑，服色不一，看来各有统属，众心下暗自忌惮，已知祝家庄的约会非同小可，若想救出青衣秀士，恐怕难上加难。

    曙曦晓雾中，忽见道上一名老者快步行来，这眉蹙脸沉，身形矮小，两旁行见了他，却都慌忙让道，神态甚是恭敬。秦仲海心下一凛，忙问道：“项堂主可识得这老？”

    项天寿见了这的身影，身躯竟是微微一颤：“连高天威也来了，四大家族可别再次联手，那势就有些麻烦了。”

    常雪恨伏在两中间，听了这话，却丝毫不显得怕。只听他嘻嘻一笑，道：“项老哥啊，什么天将府地藏府的，咱们双龙寨上个月过去闹场，打得他们灰土脸，你未免太胆小啦。”

    项天寿却不反驳，低声只道：“但愿如你所说，敌不堪一击，能让我们全身而退。”

    项天寿行事稳重，此时这般说话，势必然紧张，常雪恨哼了一声，虽然装得漫不经心，却也暗暗留上了神。

    ※※※

    又过小半个时辰，路上已无行过来，众从丛穿出，秦仲海见局面不利，此役敌众我寡，须以奇兵制胜，沉吟便道：“陶兄弟、二娘，你们一会儿别进庄里，烦请你两位到城郊准备百匹快马，在城南三里外相候。”陶清吃了一惊，道：“百匹马？为何要这么多？”

    秦仲海沉声道：“一会儿咱们若能救出来，大批追兵必然出门追杀，百匹快马分八方逃窜，或能略分敌众。”陶清听他言出有理，赶忙答应了。言二娘却走到秦仲海面前，两四手握，只怔怔地望着他。

    秦仲海知道她担忧自己，当下环住她的纤腰，柔声道：“二娘莫要害怕。八大派虽然多势众，但他们死了个卓凌昭、那宁不凡又已退隐，好手尽去，余下崆峒、苍、峨眉那帮没啥本领，看你老公打得他们落花流水，要他们这伙贼自讨没趣。”

    言二娘听他说笑，脸上却没有丝毫笑意，她握住秦仲海的大手，轻声道：“仲海……仲海……你答应我……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你都能传讯给我。”

    秦仲海在她脸上亲了亲，将她一把抱怀中，微笑道：“我秦仲海出马打仗，一向都能活着回家。别担忧，我不是小吕布，绝不会一去不回。”

    言二娘叹了气，她原本甚是腼腆，但此刻众目睽睽下给秦仲海抱住，却无不适之感，她闭上了眼，倚倒怀中，彷佛两再不亲昵温存，此后便再无机会了。

    秦仲海抚摸她的秀发，心中隐隐生出烦闷之感。适才他提了峨眉、苍、崆峒这些门派，却独独漏去少林二字不提，自不想二娘替自己忧虑。

    此番硬战，倘天绝神僧率众亲赴祝家庄，与那四大家族联手围攻，恐怕自己这条命也难保住了。

    ※※※

    秦仲海吩咐下去，要言二娘、陶清安排退路，余下三遮掩本来面貌，一路缓缓行去，不久便至祝家庄。众停下脚来，从道上远眺庄内，黎明时分，但见庄院四角灯笼尚未熄灭，晨烟灯晕，更显出祝家的阔气来。

    走近百尺，已听声喧哗，门络绎不绝，看来足有数百之谱。秦仲海嘿嘿冷笑，道：“他妈的，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倘若今是青衣秀士的寿宴，恐怕来的连一半也不到了。”这话虽然难听，却也是实无疑，九华山富可敌国，寻常武林物早已眼红，此时有现成便宜可捡，如何不来凑这个热闹？适才那谢七远从江南赶来，便是其中之一了。所谓冷暖，总到寒冬时才尝得出滋味。

    秦仲海四下看了一阵，见庄外每隔三丈便放一只水缸，里盛满了水，这陈设与京城一模一样，料知陕北天物躁，这些水缸专防祝融之灾，以备不急之需。秦仲海心生一计，吩咐常雪恨道：“常兄弟，你一会儿溜到庄里后院，等我讯号一起，便向马房、主宅下手纵火。火越狠越好。”常雪恨大喜，知道他要趁救，当下嘿嘿一笑，道：“放心吧。杀放火这档子事，找九命疯子就对了。看我不烧几只烤猪出来，便跟他妈的祝老姓猪。”

    秦仲海哈哈一笑，拍了拍他的肩，眼见常雪恨贼恁兮兮地离开，他便率着项天寿，两直朝庄内行去。

    秦仲海此番兵分多路，用意再明白不过，敌方高手太多，全是当今武林的尖儿物，双方若要正面开打，言二娘、常雪恨武功有限，必然碍手碍脚，除了自己与项天寿两，其余同伴全无能力自保，只因这样，便找个因把支开了，以免出手时还要分心保护他们。

    行到门，只见场内黑压压的，项天寿低声道：“怎么样？咱们要混进去么？”

    秦仲海摇了摇，他出身朝廷，正道物多半与他熟识，若在堆里打转，三两下便给认出了身分，他抬四望，寻找可供藏身的地方。忽见庄院围墙高耸，约莫丈许高矮，黄瓦朱檐，格局宽阔，当容自己隐伏，当下急急招呼项天寿，两便自闪身出庄。

    二沿墙行走，待见墙外别无看守，急忙翻身上墙，隐身在朱檐之上。

    ※※※

    两躲稳了，忽听场内传来一个冷的声音，道：“青衣掌门，按着咱们的约定，你这局通天塔若要败了，便须与我们回去京城，永世不得为贼匪设谋，你可不能违背承诺。”秦仲海听了说话，急忙探出去，往场内望过，此地居高临下，场中众一言一行，尽收眼底。

    但见广场正中搭了处台子，高约五尺，形如戏棚，台上两名男子对面站立，相距五尺，左首那戴书生巾，身穿黄袍，脸上笑眯眯地，却是峨眉掌门严松。

    这严松曾帮着卓凌昭，在华山争夺武林盟主之位，算是个厉害物，秦仲海见了这，登感不妙，他往右首看去，果见那宽袍大袖，面带皮面具，正是九华山掌门青衣秀士。

    只见两脚旁各摆一只大铁箱，里放满了骨牌，却不知是做什么用的。

    严松微笑道：“青衣掌门，这局你玩是不玩？”

    青衣秀士叹了气，转往台下一名孩看去，摇道：“我还有得选么？阁下请吧。”

    严松闻言，登时哈哈大笑，他从铁箱里拿出大把骨牌，双手一松一合，只听哗啦啦声响不绝于耳，无数骨牌在他手中飞舞，猛听啪地一声，数十张骨牌合为长长一条，严松提声喝道：“通天塔第一局，站！”

    他中呼啸，双手便往地下一掼，猛听一声大响，赫见地面现出了一座牌塔，这塔由数十张骨牌层层相叠，竖立在地，已有半高矮，想来便是他中的“通天塔”了。台下众见了这手绝技，登时鼓起掌来，峨眉弟子更是大声喝彩。秦仲海却是不明究理，看这严松行止好生奇怪，彷佛在叠积木一般。他与项天寿对望一眼，心下都感茫然。

    正猜想间，场内传来严松的声音，说道：“青衣掌门，我派门擅“通天塔”，所传已有百年，您若想弃手认输，也无不可，没会来笑话你的。”青衣秀士叹道：“严掌门见笑了。在下虽然不才，但为了九华命脉，却也不能勉力一试。”

    严松扔了一枚骨牌过去，笑道：“掌门可别小看通天塔了。叠木虽为小技，其实也有机心学问，我可提醒在先了。”青衣秀士伸手接住，他凝望严松放立的牌塔，颔首道：“输赢胜负，自有天定。一会儿在下若能赢得此局，还盼掌门信守诺言，不可再骚扰我山。”

    严松自信满满，微笑便道：“掌门放心，严某自来说话算话。”

    秦仲海与项天寿听了对答，登即恍然大悟，才知他们两正以“通天塔”为赌局，以来一决胜负。

    所谓“通天塔”，乃是峨眉独传的戏法，以骨牌为戏，参赛者将手中骨牌放落，落手处须在下方骨牌上面，一一回，便似叠积木一般，直到弄垮天塔为止。除此之外，参赛者起手后记数三下，天塔若能不倒，便该下一出手，当然也不能触碰旁放过的骨牌，其它别无规矩。

    前些子恰逢端午，传闻端节正午那一刻，世间蛋可以竖立起来，山寨好汉喝酒欢饮之余，也曾以蛋立地，秦仲海试了几次，只因手粗脚重，便都没成功。眼看台上骨牌薄薄一张，约莫一指长，半指宽，厚仅三枚铜钱叠，说来十分单薄，哪知严松却能让它们层层相，垂直立地，说来大大不易。想来这若非技艺惊，便是练有什么作弊技法。

    项天寿叹道：“峨眉山武功偏向柔一路，门派里的弟子犹刺绣，让严松玩这通天塔，那是再妥切不过了。”秦仲海听了这话，心中便想：“难怪这姓严的家伙会以“通天塔”为注，看他这么道，根本是稳胜卷。这当真诈不过了。”

    严松这局虽称赌注，其实只是幌子，他熟门熟路，凭仗天下罕见的柔内力，要令骨牌叠立起，那是易如反掌的事了，说来绝无失手之理。赌局云云，只是拿来堵天下悠悠之，免得有说名门正派以多欺少，恃强凌弱。

    秦仲海见青衣秀士行止如常，身上道并未受制，以他的盖世轻功身法，自可从容离去，却不知为何要做这险恶赌局？他撇眼看去，待见艳婷坐在台下不远，登即恍然，想来正派高手数虽众，却难以拦下轻功高绝的青衣秀士，此番定以艳婷为质，若非如此，也不能强青衣秀士留在场中了。

    ※※※

    双方已做约定，青衣秀士便不再多言，他拿着一张骨牌，思索自己该要如何放置。

    天塔摇摇欲坠，若有风吹动，不免坍塌，秦仲海等都替他捏把冷汗。旁观众多是名门正派的弟子，眼见青衣秀士迟迟不出手，登时轰然大叫：“快快投降吧！你斗不过严掌门的！”吵嚷声中，青衣秀士却丝毫不受打扰，只在低思索，对这些叫声充耳不闻。

    良久良久，只听青衣秀士叹了气，道：“严掌门，我有一事相询，不知阁下能否回答？”严松胜卷在握，神色甚是轻松，便道：“只要无关于朝廷正义，青衣掌门但问无妨。”

    青衣秀士望着高高立起的牌塔，叹道：“在下二十年前出家，身分来历一向隐密，你们这回联手围捕我，却是从何得知的消息？”严松哈哈一笑，正要回话，忽听一道：“青衣师兄，你莫要责怪旁，你身分外泄，正是我山掌教真元清师兄所为。”

    青衣秀士撇看去，只见说话之满面歉意，却是武当山的元易。

    秦仲海见了元易到来，心下不免一惊，暗拊道：“武当高手也到场了，难道少林马也已齐聚？”他急看场内，赫见台下站着几个熟面孔，赫见崆峒邢玄宝、苍七雄的海川子、赤川子、玉川子，以及先前见过的高天威等都在其中，一时却没见到华山、嵩山两派马。

    眼看少林门不在场中，秦仲海稍感放心，只是天下第一大派的首脑未到，眼前的阵仗还是异常为难，一会儿双方若要打斗起来，凭着怒苍山区区两名援军，未免太过自不量力。秦仲海武功虽高，但在大批高手围攻之下，恐怕也难以脱身，至于项天寿，那是更加没有指望了。

    ※※※

    当年华山之会，元易便曾代表武当出言发难，指责卓凌昭不公不义，哪知现下居然自承武当山是泄密元凶？青衣秀士摇叹息，道：“元易师兄，我俩算是有些的，你却为何拆我的台？难不成九华山有何对不起你武当之处么？”

    元易摇了摇，拱手道：“掌门错怪我们了。这回元清师兄透露阁下身分，用意绝非要对你不利，更不是觊觎九华山的财宝。只因怒苍再起，天下将，正衰邪长之间，本山掌教真担忧您再次误歧途，才会出此下策。还请见谅。”

    青衣秀士淡淡一笑，道：“这般说来，元易师兄是为我好了？”

    元易颔首道：“道兄多年修为，已成正果，切莫如我那秦师……咳……那般无法自拔。”

    元易原本说话平稳，哪知提了个秦字，便急急打住，好似吃一般。场中众听了这话，自然纳闷不解，这厢秦仲海心下却是了然，想来元易一时快，差把秦霸先的事说了出。此间正道士多不知秦霸先与武当的渊源，若要传扬出去，不免惹出无数纷扰，便是为此，元易才急忙改。

    青衣秀士听了元易的一番话，便只淡淡一笑，他转望向高高一叠骨牌，不再多言。

    ※※※

    此时场内众鸦雀无声，都在等着青衣秀士放落骨牌。他沉吟不语，伸出指甲，在牌上画了几条线。过了半晌，他将手中骨牌举起，缓缓下落。这回却不将骨牌直立，仅横面向下，要将之拦腰平摆，放在下骨牌的上方。

    一片寂静中，两只骨牌一横一直，缓缓靠近，随时都要相接。青衣秀士的手掌彷佛冻结，仅一分一毫地落下，霎时之间，直横两面相接，下方牌塔受了外力，登时激摇摆，随时都要倒下，众惊叫声中，青衣秀士把手一撤，那平摆的骨牌摇摇欲坠，便如儿童嬉戏的翘翘板一般，左右晃不已。

    一阵摇晃中，严松开始计数，只听他念道：“一……二……”三字出，那平摆骨牌终于安定下来。只见它左右重量相称，恰以下方骨牌为基，稳稳托住中线重心。场内众见了这等神技，虽说都是严松这边的，却还是出了一声彩，那艳婷坐在一旁，一看师父脱险，惨白的脸上登时现出红晕，势如此惊险，也难怪她心惊跳了。

    秦仲海暗赞在心，这回青衣秀士能够脱险，靠得并非什么奇妙武功，而是过的算术心法。他先用指甲去画木块横面，便是要找出重心所在，反复探看竖立骨牌，更是在细细计算基座是否安稳，看他如此神机妙算，真不愧是“御赐凤羽”了。

    严松见他脱险，登时哈哈一笑，道：“聪明、聪明，阁下不愧是天下争夺的大军师，片刻之间，便让你找到“通天塔”的关键所在。”

    到严松出手，场面却轻松许多，他提起一只骨牌，再次以垂直之姿放下，正摆在青衣秀士放落的骨牌上，看他举轻若重，手起牌落，直是稳扎稳打，视天塔如无物。这峨眉劲轻缓巧妙，果然是非同凡响。

    严松笑道：“青衣掌门，又换你了。”青衣秀士微微颔首，道：“严掌门当真好功夫，实在让大开眼界。”他从木盒中取出骨牌，这回也是以横为面，放在严松的骨牌上，有了上次的试练，此次下手便快了许多，只见天塔新加三牌，底横、中直、上横，丝毫不让严松专美于前。

    万籁俱寂中，两相互比试，毫不相让，不过一盏茶时分，骨牌横直陈，已叠得比还高，足足有四十来条，看这骨牌陈叠得通天而起，倒真似一座通天塔了。

    ※※※

    斗到酣处，已过辰牌时分，骨牌早已叠近丈许。放落骨牌时更须提起脚跟，晨光映照之下，“通天塔”摇摇欲坠，好似随时都要崩坍，望来极是诡异。

    严松提起脚跟，小心翼翼地放落手上骨牌，笑道：“青衣掌门，又换你了。”青衣秀士抬去看，几十根骨牌参差摆置，已比自己高了两个不止，此时若要把骨牌放上，定须纵身跃起，但天塔稍受激，便会坍塌，说来局面大为险恶。

    青衣秀士手执骨牌，吸了气，过了许久，仍是不见动手。

    台下众鼓噪起来，大声道：“青衣秀士！你快快投降吧，不要拖延了！”吼声如雷，更让掩耳皱眉，青衣秀士却只不言不语，仅在低沉思。

    便在此时，一名男子奔了出来，怒道：“别让这种滑之徒拖延时光，他再不动手，咱们一刀杀了他徒儿！”说话之神态愤然，胸又扎着绷带，正是前些子给青衣秀士打伤的宋德光。他心怀不忿，一心只想杀害九华山师徒，此刻见了良机，便自出面吆喝煽动。两旁众闻言起哄，叫道：“是啊！少看他玩把戏，快快杀了他！杀了他！”

    艳婷听了雷动一般的巨响，心下只感害怕，泪水滚来滚去，几要坠下。但她生坚毅，当此逆境，只是拼命强忍泪珠，绝不在敌面前示弱。

    正忍耐间，忽听身边一个声音道：“别怕，有我在这儿，没敢动你的。”

    这说话声音十分稚气，恰从艳婷背后传来。他弯下腰身，侧面望着艳婷，看他油面，打扮得十分时，正是先前在山上给师父擒住的那名少年。不过这祝康来不小，祖母正是祝家庄的宗主，说来也算半个主，若想保住艳婷的命，倒不是没有可能。

    祝康笑了笑，眼看艳婷脸颊羞红如火，一时心中动，竟尔低下去，在她脸颊上轻轻一吻。

    艳婷给他亲吻，登时尖叫一声，把身子缩了缩，祝康见她害怕，伸手便搂住了肩，笑道：“你别怕我，我不会害你的。”

    若非师门大祸，艳婷好好一个名门正派的首徒，哪会给擒在这里，动弹不得？艳婷泪水盈眶，只把手中一块令牌牢牢握住。那令牌镶着“兵部职方司”五字，正是杨肃观在长洲土地庙送给她的。她全身颤抖，上下排牙齿含在舌上，一会儿倘有过来侵犯身子，她便要当场嚼舌自尽，绝不苟活在世间。

    ※※※

    徒儿连番受辱，说来是九华山的奇耻大辱，只是青衣秀士脸戴面具，旁自也瞧不出他是惊是怒，过了良久，忽听青衣秀士一声清啸，霎时提起真气，便往天塔端飘去。

    天塔比还高，若想放落骨牌，便须纵跃跳起，只见青衣秀士足不沾地，彷佛盘天神龙，越飞越高，他在半空旋转一圈，终于把骨牌放在天塔之上，这才落了下来。眼看青衣秀士滞空如此之久，真如长翅一般，正教中目瞪呆之余，竟连赞叹也忘了发出。严松自也惊诧难言，心道：“这轻功天下第一的传闻，果然无虚。我可要处于下风了。”

    正诧异间，忽见青衣秀士上前一步，拱手道：“严掌门，承让了。”

    场内众闻言，无不“咦”了一声，同声道：“你说什么？”青衣秀士拱手依旧，却不言语。严松皱眉道：“青衣掌门，天塔虽高，却不能拿严某奈何。你可别小觑峨眉。”青衣秀士摇道：“严掌门莫要动气，还请下场吧。”

    严松冷笑一声，更不打话，便走到牌塔之旁，严松身形高瘦过，玩这“通天塔”时大占居高临下的便宜。只是此刻牌塔已高，若想提起脚跟放落骨牌，不免有些为难。他哼了一声，拔出腰间长剑，往地下用力一掼，跟着飞身站上剑柄，他身高八尺三寸，剑长四尺，便又高过了天塔，当下提起骨牌，又要往上安置。

    剑刃柔软，剑柄仅寸方大小，严松却能站立其上，这下轻身功夫一露，众都是暗暗颔首，只是先前他们见识过青衣秀士的腾空神技，此刻再见严松的轻功，却也觉得不过尔尔。众之中，只有峨眉男弟子大声赞叹，在那儿稀稀落落地叫好。严松脸上一红，心道：“这青衣秀士好生猖狂，一会儿定要让他心服服，否则峨眉的脸面往哪儿放去？”

    当年严松学这“通天塔”，本意只在煎熬耐心、锻炼柔劲，哪知越玩越觉奥妙无穷，待得后来苦心钻研，更觉当世无敌手，岂知今与同台较量，竟有敢轻视自己。严松自知若要败了，后武林地位必定一落千丈，想到江充对他的期待，更是满心激昂。

    他站在剑柄之上，身子已高过天塔，正想拿出招对付，莫名之间，心中震惊万分，竟从剑柄上摔了下来。峨眉弟子大惊失色，纷纷奔出，问道：“师父怎么了？”

    严松全身颤动，已是心如死灰，他向青衣秀士拱了拱手，道：“青衣掌门，在下技不如，甘败下风。”众大惊失色，严松自始至终谈笑自若，彷佛通天塔已在他掌间，这下怎么忽尔认输？莫非塔有什么机关不成？

    苍掌门海川子快步抢上，急急喊道：“严掌门，这通天塔不是你的看门绝活吗？你怎能莫名其妙地认输？快快上去放骨牌啊！”这海川子平素庸庸懦懦，哪知心急之下，说起话来便如教训子侄一般，峨眉门闻言，各有不悦之色。

    严松却是叹息不已，他坐地抚面，拱手道：“海川道长教训的是。在下不才，哪位高愿替本下场，峨眉上下感激不尽。”旁观众听他这么说，更是纳闷不已，不知天塔上有何古怪，不少心存好奇，只在那儿跳跃不止，想把上况看个清楚。

    忽听一纵声大笑，道：“峨眉掌门不济，让我来！”说话间一名矮小老者迈步而出，正是十二天将之首，淮西宗主高天威来了。他朝严松斜了一眼，冷笑道：“几年没出江湖，猴子也能称霸王，这些雕虫小技，居然能分啥高低？”

    峨眉众弟子听他说话无礼，无不大怒，高天威却只蔑笑几声，忽然之间，刀光闪过，众看得明白，他弯刀挥出，已从铁箱里扫出一张骨牌，只直挺挺地立在刀背上。高天威向祝家门借过铁枪，嘿地一声断喝，铁枪倒地，身子如同旱地拔葱，霎时高飞过塔，便在此时，刀过塔，刷地一声，刀背上的骨牌随刀送出，已然稳稳放在塔之上。

    高天威常笑称自己是“刀切豆腐两面光”，虽有调侃之意，其实是在炫耀自己的刀法，以他家传刀法的缓、绝、轻三大诀，区区一块骨牌自不在他眼下。场内满是四大家族的知好友，众见了这手绝活，无不雷也似的叫好。

    高天威得意洋洋地退到台边，望向严松，笑道：“严掌门，小孩子的玩意儿，亏你们川拿来当宝？可真笑煞天下了，嗯？”严松听他说得狂，却只擦去了冷汗，拱手微笑道：“多谢高先生解围。此番放走青衣秀士的罪责，当由阁下出面担待，我峨眉可吃罪不起。”

    高天威斜目瞪他一眼，中更是呸地一声，这严松无缘无故损他，高天威如此傲，焉能不怒？正要开怒骂，忽听背后传来嘎嘎轻响，高天威耳音过，已察觉这声响是从塔中传出，当下急急转，赫见笔直一线的牌塔已然斜倾，随时都要倒塌！

    高天威大为震惊，道：“不可能！我手劲向来沉稳，不过放个骨牌，怎能出事？”

    严松喟然道：“高兄看清楚吧。家青衣掌门架好了陷阱，只等你跳进去哪。”

    高天威咦了一声，急忙定睛去看，他越看越奇，赶忙举起食指，比在两眼之间，霎时之间，身子竟尔巨震！

    高天威以食指为准心，一路瞄望而去，只见青衣秀士放的木块参参差差，每块骨牌虽做平躺，但一块比一块朝右偏置，所差虽只分毫，但几十块放落，整座天塔的重心早已右倾，若非严松摆的骨牌笔直如线，天塔早已倾倒。

    高天威这才明白，适才自己放落的骨牌已是最后一根稻，哪怕这只骆驼再大，此刻也要烟消云散！直到此时，方知适才严松为何忽尔罢手，青衣秀士为何自信必胜，这两谋老沉，却拿自己这个粗来当祭品了，高天威尴尬之下，忍不住苦笑不语。

    ※※※

    场边项天寿与秦仲海二隐身观看，眼看青衣秀士击败强敌，己方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将带走，心下无不欢喜。两正要说话，忽见台上走来一名白发老，这好生高大，竟不在陆孤瞻、煞金等虎将之下，秦仲海低声道：“这老乌是谁？”

    项天寿吸了气，颤声道：“老天，山东宋神刀要出手了！”

    听了“宋神刀”三字，秦仲海也是啊了一声，颔首道：“好小子，原来他便是宋公迈。”

    抚远四大家，除了淮西高天将，便属这个宋神刀最是了得。宋公迈继承父祖之业，将“神刀门”办得好生兴旺，四大家族中更只神刀宋家还在江湖行走。只因宋公迈年老，这几年不再过问世事，已算是隐退了，没想又在此时跑了出来，想来十之八九是受臣撩拨，专来对付本山英雄。项天寿摇叹道：“当年围攻山寨的好手甚多，这宋公迈便是主将之一。看来鹿死谁手，还不能分晓。”秦仲海听了这话，却只嘿嘿冷笑，他手握刀柄，只等时机一到，便换他下场大显神威了。

    宋公迈走到台上，此时骨牌缓缓倾斜，天塔即将倾塌，宋公迈忽地虎吼一声，双手按在矮几上，喝道：“神刀劲！”

    雄霸无比的内功灌，那天塔原本已要倒塌，内力隔物传劲，彷佛从中支撑，那天塔倏地凝住，端骨牌原本滑动不止，此刻却似黏住了。只见整座塔倾向右侧，凝定不动，蔚为奇观。

    宋公迈发动内功，不能开，便望了高天威一眼，示意他替自己发言。高天威大喜，急忙中计数，跟着转望青衣秀士，冷笑道：“青衣掌门，我已放落了骨牌，现下换你出手了。”青衣秀士哼了一声，道：“贵方三出场，联手对付我一，这算是公平么？”

    高天威笑道：“你要觉得不公平，那便叫几个同伴过来帮忙啊！要不唤你徒儿过来也成，哈哈！哈哈！”秦仲海在左近，听这高天威说话极是无耻，忍不住大怒，项天寿却把他拉住了，低声道：“稍安勿躁，且看右军师手段。”

    此时场中况急转直下，高天威与宋公迈联手上场，一个以厚内功定住斜塔，一个专责堆牌积塔，以宋公迈的功力，高天威不管怎么摆置骨牌，在内功支撑下，这牌塔绝不会倾倒，反倒是青衣秀士这厢极尽困难，他只要放落骨牌，宋公迈若把内力一撤，那斜塔要不半晌，便会自行坍塌，届时自算青衣秀士输了。

    局面有败无胜，青衣秀士戴着皮面具，旁自也看不到他的惊惶之。高天威冷笑道：“作法自毙，怪不得别，姓唐的，当年你设下无数计谋，害惨了咱们四大家族，你想我们会放你活路吗？”说话间面带肃杀，好似有无尽血海仇。元易、刑玄宝等正教士听了这话，都是暗自心惊。

    正教士之所以揭露青衣秀士的身分，绝非与他有什么怨仇，一切用心只在悬崖勒马，以免这位正教掌门给劝回山上，再为匪寇。哪知四大家族此番别有居心，一心只想借机杀，料来青衣秀士这局若是输了，依着赌约，命自当凶多吉少。

    眼看青衣秀士这局是输定了，一名老者越众而出，急急劝道：“青衣掌门，趁着大家没伤和气，你就快快认输吧。反正这几年你已经改过向善，到时老子出面说项，找大臣帮你说话保命，谅这帮也嚼不动舌根。这就把赌局撤了，和我们走吧！”

    众转急看，说话之满白发，约莫八十来岁，正是崆峒掌门刑玄宝。这风吹两面倒，骑墙工夫十分了得。那时宁不凡退隐，正教士便曾见识这的丑态，哪知当得关键时刻，他竟会出面替青衣秀士缓颊，已算生平难得的侠义之举。识得他的更感诧异。

    邢玄宝如此说话，自也有他的私心，此时怒苍再起，四大家族定会重出江湖，这些受朝廷倚重，后颐指气使，难免爬到正道门派之上。八大派折了卓凌昭、宁不凡，若再少了青衣秀士，才更见凋零，邢玄宝心忧于此，便来提一番。

    青衣秀士听他这般说话，只是叹了气，手上骨牌举起放下，心中十分难决。若要他答应邢玄宝，从此自己再无自由可言，若要硬拼到底，怕连艳婷也葬送此地。邢玄宝知道元易与他好，便要他过去相劝，元易上前一步，也不知该如何劝说，只是皱眉不语。

    高天威见他迟迟不动手，登时笑道：“掌门多所拖延，无益大局，非正君子所为。让我来催催你。”霎时提声高喝：“来，把他徒儿押出来！”

    青衣秀士身子震动，转望去，只见天将府诸越众而出，高天成、高天业两带出了艳婷，将她送到台上。高天威笑道：“青衣掌门，我跟你说了，以前咱们四大家族只要抓到怒苍山的贼，一律剥衣火焚，枭首示众，你现下若不知进退，一旦给打妖匪一流，你也知道你徒儿下场如何？”

    那祝康本对艳婷有意，待见她惊惶流泪，神态痛楚，当下慌忙走出，躬身求道：“高世伯，请看小侄面上，饶过了这名孩如何？”高天威笑道：“你看上她了？”祝康面色微微一窘，道：“高世伯取笑了。九华一脉本是武林正道，咱们何必赶尽杀绝？”

    便在此时，猛听一个尖锐的声音道：“没志气的东西！妖魔一流，咱们便是要赶尽杀绝！”这声怒喝尖锐至极，好似铲刮铁锅，众回去看，只见分开，一名老从群间踏步走出，她手提拐杖，躬身行走，脸上却满是仇恨怒火，艳婷与她冰冷的眼神相对，冷不住打了个寒噤。连那邢玄宝、元易等正教物也是面色微变，料来这老太婆定是凶狠异常。

    祝康叹了一声，道：“。”

    那老用力打了他一个耳刮子，骂道：“没出息！你爹爹、大伯、二伯是怎么死的？看了漂亮，便连自己姓啥名谁也忘了？祝家没你这种无用的畜生！”祝康给她一个耳光打落，几乎摔跌在地，一旁教抢上扶住，低声劝道：“主母莫要生气，且看高大爷、宋大爷手段便了。”

    那老提声叫道：“唐士谦！你给我听好了！限你一柱香时分动手，否则看老娘亲手剥光你徒儿，便似秦霸先的那个贱婆娘一样！让天下看个够！”

    项天寿听她当众侮辱秦家主母，赫地便是一惊，他慌张之下，急忙去看秦仲海。只见秦仲海低无语，只是双目圆睁，怔怔望着地下。项天寿见他兀自镇定，稍感心安。

    便在此时，忽见秦仲海身子一颤，双目竟尔坠下两行清泪，嘴角更渗出血来，项天寿大惊失色，才知秦仲海悲愤之际，竟把牙龈咬出血来。

    项天寿全身微微发抖，知道秦仲海杀机已动，以这的武功，一旦决心杀，今场中众至少会死上大半，届时滚，遍地死尸，双方的怨仇恐怕越结越了。

    ※※※

    秦仲海悲恨无限，青衣秀士却是心如死灰。只见祝太夫满面仇恨地望向台上，满是仇恨之意，一旁艳婷则满面泪痕，娇小的身子不住发抖，大见稚弱。

    青衣秀士长叹一声，自知今若要抗命不从，这群决计会出手杀死艳婷，他缓缓放下手中骨牌，叹道：“我个早已看生死，这局是胜是败，于我都是无妨，只怕九华山从我手中而绝。列位，今青衣秀士向你们认输，要杀要剐，要囚要禁，随你们处置。只求你们放过我徒儿。”这话无泪无恨，无悲无喜，全然听不出悲怒哀痛，声音也不曾颤抖恐惧。

    高天威见他镇静若此，心下也是暗暗佩服，他微微一笑，道：“我抓这孩儿做什么？只要你乖乖随我们走，咱们自会放了她。”

    众听青衣秀士自承败北，无不大声叫好。高天威使了个眼色，台下走来一名男子，身上扎着绷带，却是给解滔伤的高天业。只听他哈哈大笑，道：“都说青衣秀士智计绝伦，原来不过尔尔。”他手持牛筋，走了上来，喝道：“你既知道输了，那便束手就擒吧！”

    青衣秀士轻轻吐了气，摇道：“给我个面子，把我徒儿带上来，我有几句话和她说。”

    高天业冷笑道：“败军之将，还讨什么脸面，乖乖伸出手来。”他正要上前，元易已是大怒，把他拦住了，冷冷地道：“高天业，这里还不到你放肆。”

    高天业哼了一声，转便往宗主看去，高天威微微一笑，知道这些正教士唇寒齿亡，乃是强弩之末，卓凌昭已死、宁不凡隐退，这青衣秀士旋即更要垮台，后朝廷下旨征讨怒苍，又是四大家族的局面了。他想到快活处，登时挥手示意，要门下不必与这些正面冲撞。

    青衣秀士向元易了，以示谢意。艳婷一得自由，立时扑到师父怀里，大哭道：“师父！你行侠仗义，生平救过多少乡民，你快快告诉他们，你不是什么反贼啊！”她激之中，只希望这一切都是假的，师父仍是以前那个受敬重的掌门，自己也还是无忧无虑的孩儿。一时紧紧抱住了师父，全身更是颤抖不止。

    青衣秀士伸出双手，在她秀发上轻轻抚摸，叹道：“师父本名唐士谦，原是朝廷命官，武英十四年的进士。只因师父替秦霸先上奏辩护，被景泰皇帝贬为庶，发配贵州充军，这才有了今之事……”艳婷大哭道：“师父！我不管这些，我只要回家！”

    时近午时，阳光灿烂，青衣秀士听了徒弟的哭声，心下自也感伤。他仰望蓝空，轻声道：“孩子啊孩子，师父这几年来隐姓埋名，夜担忧，始终怕身分露，便连你师叔过世，也不能替他出，师父对不起九华山……”说到后来，声音越悲，面具下的那双眼睛再也按耐不住，竟尔流下泪来。

    艳婷自小蒙师父养大，平只见他足智多谋，定力厚，哪知他竟会悲声啜泣，师徒二悲戚难忍，艳婷更已放声大哭。

    青衣秀士叹息不答，他轻抚艳婷的背脊，转望向元易，道：“道兄，在下向你讨个。”元易与他厚，听得垂询，立时上前道：“掌门有何吩咐？”

    青衣秀士淡淡地道：“请道兄念在昔的，后多多提携九华一脉。”刑玄宝等与他相识经年，此刻见他已在托孤，心中无不感慨。元易愤然便道：“掌门莫惊！有我武当保着你，谅这些小也不敢动你分毫！”四大家族门下闻言，莫不大怒，纷纷喝道：“谁是小！把话说清楚了！”双方门怒目相视，各自叫嚣起来，场中登时成一片。

    青衣秀士听元易答应得爽快，淡淡笑道：“闻君一席话，不枉我投身正道多年。在下先谢过了。”他站起身来，伸出双手，向高天业道：“阁下可以动手了。”

    高天业哈哈笑道：“如此得罪了。”当下取过牛筋，将青衣秀士牢牢绑起。这牛筋，便紧紧绷住手腕，任凭青衣秀士再大的内力，一时半刻间也挣之不断，已算将他制住了。

    高天威走上前来，手指远处囚车，道：“青衣掌门，劳驾你到京城走走，江大有几句话问你。”

    艳婷见师父就要给带走，心下大悲，大叫道：“师父！师父！他们要把你怎么样？”她拼死抓住师父，任凭高天成、高天芒等来拉，却都分之不开，她心里明白，师徒两命运乖离，今一分离，恐怕再也见不到面，当下只是紧紧抱住师父，难舍难分。

    场中众见这对师徒如此悲戚，心下都是暗自怜悯，但此刻只要出言替他求，难免会被扣上同反逆的帽子，众噤若寒蝉，无敢发一声。连那元易也在咬牙忍耐。

    青衣秀士目光满是怜，只是他双手被缚，虽想抚摸徒脸颊，却已不可得。他弯下腰去，贴在艳婷耳边，轻声道：“等你脱离险境，记得打开师父给你的锦囊。你记得，九华山一脉绝不能断。”他代已毕，更不多言，缓缓推开艳婷，面向高天成等，凛然道：“诸位久等了。咱们走吧。”艳婷见师父已要离去，登时伏地大哭。

    青衣秀士慷慨赴义，神态从容，旁观众见了，中虽没言语，内心却都暗生敬意。

    ※※※

    青衣秀士正要跨囚车，忽然一名老仰天大笑，跟着越众而出，正是先前扬言要杀艳婷的祝老太婆。青衣秀士吃了一惊，急忙定下脚来，不知她所欲为何。

    正猜疑间，猛听祝老手指艳婷，喝道：“来啊！把这子也押了起来！”脚步声杂沓，十余已将艳婷围起。艳婷见了这等阵仗，忍不住面上变色，登时“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青衣秀士悚然一惊，颤声道：“不是说好放我徒儿么？你们怎可出尔反尔？”祝老冷笑道：“那是高天威说得话，与我们祝家庄毫无系。”她转身喝道：“来啊！给我押下这名子！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咱们要来个斩除根！”

    青衣秀士虽是著名的大军师，却万万料不到对方身为堂堂耆宿，行事竟会如此无耻。他又惊又急，连忙往元易看去，目中全是求恳之色。元易是武当元老，从来言出必行，自不能坐视不理。他伸手护住艳婷，沉声道：“老夫，放我元易在此，便没有食言而肥的事。请尊驾莫要为难这名孩！”

    祝老不加理会，自行使了眼色，几名手下答应一声，便随一名教上前，当场要将艳婷押走。元易嘿了一声，双掌轻推，将祝家门挡开。他拦在道中，护住了艳婷，喝道：“武当弟子言而有信！你们想要带走这名孩，除非杀了我！”

    祝老见他丝毫不让，登时冷笑道：“元易道长，要死还不容易么？你再不退开，休怪我把秦霸先的事抖了出来，看你们武当山还有什么颜面立足江湖？”

    元易惊怒迸，颤声道：“你……你恁也狠毒卑鄙了……”高天威见了这状，更是落井下石，笑道：“这下好了。八大门派要与怒苍山联手了，武林还有正道活命的地方么？”

    元易面色惨淡，全身发抖，苍七雄熟知江湖典故，自知况如何，几名师兄弟赶忙过来，众伸手拉开元易，低声都道：“算了，咱们别淌这混水。免得惹祸上身。”

    元易武功高强，太极拳剑号称双绝，怎会怕什么祝家庄？但当今江充势大，只要给参上一本，目为反贼，到时武当可要落到万劫不复的境地了。心念于此，虽是一千个不愿，也只有让拉开了。旁观众心知肚明，从此武当山与四大家族结下梁子，后两方马道上遭遇，定有一番恶斗。

    ※※※

    眼看元易给几名同道劝开，仅余艳婷一个孤在场，她泪眼汪汪，颤声道：“帮我……你们帮帮我，好不好？”正教中稍有义理心的，无不心如刀割，只是朝廷是非之前，众如果贸然出，一个不巧，说不定落得满门抄斩的下稍，此刻听了艳婷的哀求，也只有置之不理，恍若无闻了。

    艳婷面色惨然，却是逃无去路，那祝家教高声笑道：“小姑娘，没敢帮你的，这就乖乖跟我们走吧！让老夫好好教你一身道理，把你这身贼子洗洗净哪。”

    艳婷听他言语轻薄，一时气得面色惨白，她虽非金枝玉叶，但也是名门弟子，当年便在神机时，卓凌昭也是以礼相待，不曾受过昆仑弟子的轻薄侮辱，哪知此际落名门正派弟子手中，反而要受调戏，一时又急又气，泪水几欲夺眶而出。

    那五指搭上她的肩，狞笑道：“咱们走吧！”

    便在此时，众听得剥啦一声，跟着眼前一花，那身子忽地颤抖不止，一道血箭从胸激而出。众急急看去，只见一个青影挡在艳婷身前，正是青衣秀士。

    场中众见势忽地逆转，无不吃惊诧异，不知青衣秀士使得是什么奇妙手法，居然能在刹那间出手救，众中只有宋公迈、元易、秦仲海几个绝高手看的明白，方才一眨眼时光，青衣秀士先以内力震断牛筋，再以迅雷不及掩耳的身法飞场中，缚、场、杀三连一技，所用招式之，认位之准，已到化境。

    青衣秀士沉着一张脸，将艳婷拉在身后，他一双凤眼不再温和，只恶狠狠地盯着场中众，神态大不寻常。

    那教软瘫在地，血流如注，祝康急忙抢上，将他抱了起来。祝老戟指怒骂：“青衣秀士，放着天下英雄在此，你居然敢出手伤，看我不把你斩成碎片，誓不为！”她中怒骂，手上也没闲着，霎时举枪刺出，这枪却是朝艳婷戳去。

    祝家以铁枪闻名于世，枪法使出，果然又又狠，祝老身为子，更把那狠两字诀发挥得淋漓尽致。方一出招，便挑对方弱痛下毒手。

    青衣秀士哼了一声，身影一闪，拉着艳婷侧身躲开，跟着凌空还了一掌，这掌风好生强劲，直朝敌胸前撞去。祝老冷笑道：“区区劈空掌力，如何奈何得我？”

    她年岁甚老，功力自也不凡，左手拿住铁枪，右掌高举，要以掌力挡住对方的掌风，双掌相接，只听嗤地一声轻响，莫名之间，剧痛传掌心，手掌竟出血来，鲜血飞洒中，祝老身子摔跌而出，已然吐血倒地。

    众吃了一惊，高天威急忙上前，从地下拾起了一枚暗器，却是一枚骨牌。

    青衣秀士一动手，便把不可一世的铁枪祝家打得一败涂地，四大家族门弟子又惊又怒，拔出兵刃，严阵以待。元易、邢玄宝等惊惶失措，也不知要不要上前相助。

    青衣秀士仰天长啸，喝道：“世虽当我是臣贼子，唐某却不曾做过一件伤天害理的事。过往在怒苍山如此，现下身在九华山，更是如此。今你等如此相，竟连我的徒儿也不放过，休怪唐某杀无赦！”言毕，右手一抹，将面具解了下来，露出隐藏多年的面目。

    只见他云鬓斑白，清瞿俊秀，右颊上却刺了一行金字，上书“罪囚唐士谦贬庶，发配贵州”一十二字，令他好好一张文秀面孔如同贼徒一般。众恍然大悟，心中都想：“原来他长年带着皮面具，便是为了颊上这行金字。”

    青衣秀士袍袖一拂，指着远处，沉声道：“婷儿，你尽管走，有师父在这儿，没敢拦住你。”他解下面具之后，言语中竟也变得粗犷许多，丝毫没有顾忌。艳婷颤声道：“师父，那……那你呢？”青衣秀士摇道：“甭问这许多，你只管走。”

    高天成哈哈大笑，大声道：“谁都不许……”那个“走”字尚未出，一条青影飞过，正是青衣秀士来袭。天将府众见状不好，一时火蒺藜、扑天镖纷飞而至，只想将青衣秀士阻拦下来。

    只是敌身法实在太快，暗器发出之时，青衣秀士已到面前，只见他左手抱着艳婷，右掌已然打来。高天威知道对方武功既且高，见状不妙，身形拔起，运起十足十掌力，便要替师弟接下一击，猛听“哼”、“嘿”两声传过，高天威掌力传来，青衣秀士半空一个转折，气沈丹田，借力打力，两大高手合力之下，艳婷的身子登给远远扔出，已然飞出二十来丈。艳婷身在半空，兀自大哭道：“师父！师父！”

    高天威心下一醒，这才知道他在借用自己的掌力，好让徒弟逃生，咬牙喝道：“来，把这小丫抓起来了！”青衣秀士此时坠下地来，已给群包围，他随手打翻一名天将府弟子，抢过长剑，厉声道：“你们谁敢为难我徒儿，唐士谦担保他满门犬不留！”嗡地一声大响，手上长剑连开数十朵寒花，彷佛一个大光球一般。

    青衣秀士陡然自称唐士谦，乃是场以来第一回，虽在千军万马的包围之中，仍是毫无惧色，这几句话更满是威吓之意，众见他眼角满是怒气，再不见慈和之色，都知他绝不非虚张声势，一时间场内数百无一敢动，各自静默无声。

    艳婷远远飞了出去，不旋踵，便已落下地来，她落地处本站着几名江湖物，但这些一来忌惮青衣秀士的武功厉害，不愿惹祸上身，二来其中多有正直之士，他们不愿与高天威、祝老同来欺侮孤，便往旁让了开来，更有示意她快快离开。

    艳婷茫然望着四周群，竟不知何去何从，只呆呆站在原地，一众好手看着她，既无上前阻拦，也无出言相慰。一名苍弟子心生不忍，低声道：“小姑娘，九华山已经亡了，你若还不走，却要你师父如何安心赴死？”此言一出，艳婷登时泪流满面，知今之后，九华山的兴亡已在她的肩上了。她痛哭失声，盈盈跪倒，啜泣道：“师父育养之恩，艳婷无以为报，还盼来找到师妹，将她教养成，绝不让九华山香烟就此而绝。”

    旁观众虽然事不关己，但听她说得悲苦，也都有鼻酸之意。

    艳婷爬起身来，频频拭泪，走两步，回望一望，有如海国千山行一般。

    便在此时，天将府与祝家庄两路好手已然赶到，当之正是高天业，只听他喝道：“弟兄们！拦住这丫！”十余名好手分两路包抄，正教好手多半可怜艳婷孤苦，不愿她给敌抓住，只站定脚步，趁势阻挡追兵。四大家族的马大呼小叫，在群中拼命向前推挤。

    艳婷见实在不能再拖，大哭道：“师父！再见了！”她慌忙使出轻功，急朝北方飞奔而去，她身法快绝，一旦施展轻功，转瞬身影便已不见。高天业等追赶不及，又给挡住了，一时只有徒乎负负，在那儿指天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