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志

    空旷的院子里传来一声低咳，跟着响起一个北京来的嗓音，喝哩渣呼的。

    “赵爵爷，到底您家老六……”江充清了清嗓子，“成不成啊？”

    对面站着一个高壮胖子，年莫二十七八，他皱着眉，斜着眼，大脸模样开阔，但他方言浓重，一呵嗨唔嘻的官话，嗓子全掐到一块儿去了。听他大声道：“江大哪，赵醒狮虽远在天南，却也有些谋生法子，虽不比少林武当的威风，却也不容旁小看。”

    江充听出他的不悦，立时笑道：“别动气，“抚远四大家，岭南赵醒狮”，江某身为太师，却也耳闻已久，谁又敢小看赵老弟？”他顿了顿，又道：“不过老弟啊，咱丑话得先搁在前儿，您六弟这回要是失风被擒，坏了我的事儿，皇上那儿问起，我可不好代了。”

    六代赵醒狮，双名称任勇，这赵任勇今年二十又七，五年前接任家长，这位少年英雄出身世家，脾气自比常为大，听了臣质问，脸色登时沉下，神态竟是有些冷。

    赵家一向自高身分，便在权臣面前，神态也不见卑屈寸让。其实倒不是赵家自命清高，实乃赵姓一族曾为皇族胄裔，若非蒙古铁骑南下烧杀，赵族也不会南迁湖广，成了今的岭南赵家。便连领受朝廷爵位都让这家感到屈就，却要赵家子孙如何把江充放在眼下？

    耳听江充不断怀疑挑衅，赵任勇再也沉不住气，只见他壮大的身子缓缓站起，道：“江大，跟您说件往事吧。”他见江充嘴角含笑，模样不屑，登时手指门上对联，大声道：“这联子有个来历，您要是听了，便能信我赵家的能耐！”

    “哦？”江充故意眨了眨眼，脸上泛起了微笑。

    中原之大，无奇不有，便随意挑一座庄，从里扔出一块砖，往往也有三五百年历史。这赵家是有有脸的大户家，自也有说不完的故事，看赵任勇这般神气，这门联八成有什么奇妙之处。江充本意只在激将，听他中计，便自嘿嘿一笑，抬去看那对联。

    那对联左右各一，门楣上另加四字横批，初看乍见倒也没甚稀奇，江充打了个饱嗝，高声念道：“古往今来，盘龙舞狮称第一。”

    当年赵家南迁湖广，皇族身份不再，几百坐吃山空，再多家产也不够使，天幸赵家有个武功高手，他把太祖拳法融舞狮阵，创了醒狮团出来，这便是第一代的“赵醒狮”。赵家无所不练，梅花阵、力马阵、八卦阵、蜈蚣阵，无一不，也难怪要自夸“盘龙舞狮称第一”。这话虽不免有些狂气，但赵家族舞狮确实到，也不能算他们吹牛太过。

    这上联不见奇怪之处，江充又打了一声饱嗝，探再看下一联，忽然间咦了一声，念出了荒唐的下一句：“天上地下，装神弄鬼我最行。”

    读到这里，任谁都会相顾骇然，江充再去看横批，更是忍俊不禁，霎时捧腹大笑。

    “万莫回”，这便是赵家的横批。

    这幅对联既粗且怪，读过的自是诧异不解，不知这是什么浑写的，江充大笑道：“万莫回？你家也养了怪物么？”当年神机里有只“长右”，一见生回，立时扑上便咬，想不到岭南赵家也有这等悬疑，却让江充忍俊不禁了。

    “江大别取笑在下。这是我五年前接位时写就，为了这幅对联，我还立个门规下来。”

    江充看了横批一眼，笑道：“什么门规？万莫回么？”

    赵任勇啐了一，道：“江大别闹了，不能转还了得？那不连马都不能骑了？咱的门规是：“严禁背后吓”！”

    江充听了这话，只感莞薾不已，以为他有意说笑。

    赵任勇却没多说什么，是不是说笑，唯独赵家的老知道了。

    ※※※

    事要从十年前那个既闷且热的下午说起……那年赵任勇不过十七岁……

    炎夏午后，热得紧，恰是午睡的好时光，嗡嗡蝉鸣中，只见一名老躺上后院凉床，正自呼呼大睡。看这老太婆睡得水横流，一旁又有大批婢煽风纳凉，能有这般好清福享用，这老婆婆自是赵家的老太君无疑。

    凡年纪越大，脾气越拗，自有许多莫名其妙的怪僻生出。这老婆婆年过古稀，七十又三，更是怪中之怪，癖中有癖，不管吃喝拉睡，习都与常大大不同，其中后院午睡这一条，更是老太婆的最大癖好，不论刮风下雨、天暖天寒，她老太婆无间断，一过午时便去躺下。赵府上下都知老太太火气大，便严禁调皮的孙儿在院中吵嚷。

    赵家有七个孩子，老大便是后来名震华南的赵任勇，老二则是后狮团的武功教赵任通，赵家的孩子们打小就有出息，当然也不会有忤逆家规，过去找老太太晦气。

    天知道，事便是从午睡里闹出来的……

    那年太后老佛爷做寿，醒狮团方从北京归来，带回宫中不少赏赐。其中更有只来不小的毽子，那毽子白金所就，雕做孔雀形状，雀眼镶着两只红宝，雀尾更是真正的孔雀花翎。光看便知价值不菲，七个孩子见了，自是大声嚷嚷，无不要父亲赏给自己。

    “五代醒狮”赵全笑了笑，随代围拢过来的子：“别吵、别吵，咱家有七个孩子，毽子却只有一只。爹爹不管赏给了谁，都是偏心。”他摸了摸孩子们的小脑袋，笑道：“这样吧，你们比一比，谁要踢得好，爹爹就赏谁。”说着把毽子往天一扔，便自转身离开了。

    七个孩子欢声大叫，便在天井里踢起毽子。赵家醒狮为生，家中不分男老幼，自小便练武强身，毽子有助腿力身法，尊长早已教导他们玩耍。此时有了赌注，孩子们更是加倍卖力。

    孩童们来回玩耍，你一记我一记，大的踢给小的，依次以下，事先还言明了，谁让毽子落地，谁便随二娘到后厨帮伙，这活儿光听便累，孩子们自是使尽了全力。

    咻地一声，毽子往老六那儿飞去，五妞儿是个十岁孩，向来喜欢欺侮六弟，这一踢既斜且歪，登让老六赵任宗慌了手脚。急之下，拿着脑袋奋力去，毽子飞上半空，直直落到后院去了。

    “哦……你完了……”其它几个孩子同围上来，对着赵任宗指指。

    赵任宗涨红了脸：“什么完了？我接了五妞的招，下个该是老七接，哪里输了！”

    老七是家中幺儿，一向备受父母宠，他听了这话，登时扁嘴要哭，五妞儿与他是一母所生，自然要出维护，只听她嘻嘻一笑，道：“老六你可傻了，大家是说你完了，又不是你输了。你耳背啊，怎么连话也听不清楚？”

    赵任宗年纪虽小，脾气却不小，他一把往五妞儿身上推去，喝道：“你胡说什么，贱婆娘！”老三冲了过来，喝道：“你什么？动手打么？”

    大户家姬妾极多，赵全有三个老婆，共生了七名子，几个孩子年纪虽小，但眼看生母彼此钩心斗角，长年耳濡目染之下，早已按着母亲的心分帮结派，这老三与老幺一个长相，自也是三娘所生。此时见六弟发威，自来帮弟妹们出。

    赵任勇身居长子，比六个弟妹大了七八岁，眼看弟妹们打成一团，自要出面调解。他咳了一声，道：“别吵了，老六，毽子是你踢到后院去的，你去捡回来。”

    连素来公正的大哥都这么说了，赵任宗自是吓得全身发软。捡毽子简单，但后院那个鬼婆可不简单了。想到后院的躁老太婆，赵任宗面色发青，只想出言拒绝，一旁五妞儿语气不善，冷笑道：“把太后赐下的宝贝搞丢了，一会儿爹爹问起，你还想活命么？快去捡吧！”

    赵任宗苦着一张脸，想起这毽子非同小可，别说值得几百两银子，还是太后赏下的宝贝，实在丢不得，当下只得哀叹两声，了。

    ※※※

    一柱香时分过去了，赵任宗心惊胆战地蹲在后院，偷眼打量院中势。

    大大的榕树遮住烈，树荫下躺着一个老太婆，正在凉床上呼呼大睡，两旁婢手举蒲扇，徐徐煽凉，模样很是清闲。

    光照耀，凉床下出两道红色光芒，正是白金毽子的孔雀眼在发光。赵任宗又喜又怕，白金毽子就在眼前，只要自己能爬到床边，东西自也能到手了。

    只是天下事知易行难，便连捡个毽子也是一般。老脾气大，火气足，生平只外甥三娘，对大娘、二娘恨之骨，见面便骂，对她们的子自也透着不善。只是大娘出身淮西天将府，有大哥高天威背后撑腰，又生了老大赵任勇，双重屏障之下，那是谁也不怕的局面，说来说去，便只可怜二娘一个了。

    那赵任宗是二娘的独子，平自被家排挤欺侮惯了，往常只要见了老太婆，立时脚底抹油，速速开溜，哪料到今却要落她的魔掌之中。

    赵任宗吸了气，看老这懒模样，八成已经睡熟了。他趴在地下，拿了只荷叶盖在上，把自己当作一朵大荷花，跟着缓缓爬向凉床，朝那只白金毽子蠕动而去。

    夏炎炎，婢子们眼神松散，煽凉时有气无力，不曾发现荷叶竟在自行爬动，赵任宗心知肚明，他最要担忧的唯有老一。老太婆武功高强，目光锐利，要给老虔婆撞见自己，届时只要往自己上安个吵嚷午睡的罪名，他老六没准玩完了。赵任宗心念于此，登时憋住了气，加倍小心爬动。

    五尺、四尺、三尺，自己已在凉床旁二尺远近，白金毽子触手可及，赵任宗正想伸出手去，忽然老太婆身子翻转，脸面转动，却是朝他这面看来。

    赵任宗大吃一惊，吓得全身发抖，当场把荷叶盖在脸上，管他是死是活，心惊之下，先来个掩耳盗铃再说。

    过了良久，倒没听到老太婆的怒吼声，赵任宗大着胆子，把荷叶推开，凑眼去望，只见老太婆睡得横七扭八，梦中睡姿丑恶，两腿敞开立起，着实难看至极。

    赵任宗小嘴一歪，想起娘亲平专给这老太婆欺侮，登时低声作呕。眼看老不曾发觉自己，他便定下神来，再次伸出手去，朝凉床底下的白金毽子摸去。只等找回毽子，他便要溜之大吉，一会儿自能过去耀武扬威了。

    摸了良久，迟迟没有东西手。赵任宗皱起小小眉，又往床下摸一阵，只是捞来掏去，还是只有黄软软的泥土。赵任宗心慌起来，赶忙趴到地下，凑眼去望，这一看之下，身子却凉了半截。

    床下空一片，别说毽子，连只虫子也没有。

    怎么搅得？白金毽子不见了？方才还看到的东西，哪知竟会杳然无踪？想起这东西是爹爹带回来的宝贝，要是在自己手上弄丢，不知会有什么大祸。赵任宗泪眼汪汪，拼命在地下搜寻。

    “你在什么？”凶狠的声音赫然响起，赵任宗知道玩完了，他红着眼眶，抬望着祖母，小声回话：“我在找毽子。”

    “找毽子？找毽子找到我这儿来了？该死的浑孩子，不晓得你娘怎么教的？”

    伴随着老太婆的指责，他的耳朵已给拎了起来，赵任宗惨叫道：“不要这样…我只是在找毽子啊，只是找毽子…找毽子…毽子…呜呜…呜呜……”他断断续续，已然疼哭了。

    毽子啊……

    你在哪里啊！

    ※※※

    白金毽子就这样不见了，赵任宗也给打得死去活来，爹爹骂他粗心大意，说他不守家规，几个兄弟姊妹更说他是贼，竟把白金毽子独吞了。子既是小贼，从此二娘地位更低，赵任宗更加孤僻，再也不和兄弟姊妹玩了。

    三年后，母亲积劳成疾，终于病死，临终前赵任宗独守病榻，低声问她：“娘，你也当我是贼么？”

    二娘微微一笑，抚摸着子的脸颊，说出了最后遗言。

    “傻孩子，毽子是拿走的，你还想不通么？”

    赵任宗放声大哭，在那一刻，他忽然长大了。泪如雨下中，他心里暗暗立誓，他要把毽子讨回来，他要告诉家里每个，他不是贼，才是贼。

    从此赵任宗像是疯了，他每天挂着重重一串铃铛，在家中四处徘徊，叮叮当当的声响中，铃铛老六的外号不胫而走……

    ※※※

    “怎么讨？”两年后，从北方回来的大哥过来看他，这样问着六弟。

    “当然是光明正大的讨回来。”景泰二十八年，已经十五岁的赵任宗沉着嗓子，回答着正直的大哥。长兄如父，赵任勇是家里唯一还关心他的。

    赵任勇叹气摇：“别傻了。老太婆凶得很，你娘便是给她活活整死的，你可别自找麻烦。”

    赵任宗的嗓音更沉，“大哥放心，我轻功天下第一。靠着绝活，我定能把毽子讨回来。”

    赵任勇愣住了，登时嘿了一声：“这话家里说说可以，莫到外丢份去！你可听过九华山？家青衣掌门才是轻功第一！老六你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说话可别太狂了。”

    赵任宗冷冷一笑，文无第一，武无第二，谁高谁低空无凭，总要比上一比，不是么？他淡淡地道：“大哥，要比飞得高、纵得远，我当然比不过青衣秀士。”

    赵任勇哦了一声，问道：“莫非你跑得比他快？”

    赵任宗摇：“论快，我也比不过江东解滔。”

    赵任勇忍不住咳嗽一声：“那你还敢说什么轻功第一？”

    赵任宗微微一笑，继续说道：“大哥哪……轻功之所以叫做轻功，正是因为那个“轻”字啊……”他眼中燃起了火焰，凝视着大哥的双眸。

    赵任勇这两年不在家里，自不知六弟挂着铃铛四处跑的事，眼看六弟神色执着，倒也不便泼他冷水，只拍了拍他的肩，以示安慰。赵任宗知道他不相信自己，却也没说什么，只是笑了笑，但他的眼神执着依然，带着完完满满的自信。

    ※※※

    “毽子还我。”

    那天风和丽，正吃着早饭的老神清气爽，老迈年高的她一向耳背，哪知先清清楚楚地听到这么一句怪话，跟着左肩更被拍了一记。她咦了一声，急忙回过身去，只见远处婢在那哼歌摇摆，背后别无他。

    老怒道：“大胆！谁让你碰我的！”

    那名婢当场被打折了一条膀子，再也不敢靠近老太太。

    正午时分，老上茅房解手，这会儿到她嘴里哼着小曲儿了，忽然之间，又听到那句一模一样的话：

    “毽子还我。”

    老大吃一惊，陡然间右肩又被重重打了一记，慌忙回之下，除了茅房门板，依旧空山寂寂。老脾气不好，咒骂几声之后，决定找个道士过来驱鬼。

    下午时分，老纵然心烦躁，凉床上的那场午觉还是要睡的，有了先前鬼惊妖声的例子，她找来十名婢，前后左右围在床边，层层守护之下，自己终能放心呼呼大睡。

    睡熟了，身子翻过，脸面朝下，霎时又听到那句话：

    “毽子还我。”

    伴随这句怪话，她的脑门又给拍了一记。老太婆大怒欲狂，霎时睁开双眼，眼前没，她坐起身子，回转去，这回却见到了鬼。一张挂在榕树枝上的鬼面具。

    万莫回啊，老真给吓死了。遗物中果然给搜到了一只毽子。却没知道她是怎么死的，据婢子们说道，那午后她忽然正坐起来，之后便自行倒了下去，再也没动上一下半下。

    事后赵任勇找了六弟来问，老六便一五一十的把事说了出来。还加了这么几句话。

    “大哥，若说盘龙舞狮，当世你第一，要论装神弄鬼，天地我最行。”

    看着六弟身上挂满铃铛，在校场里奔来跑去，那铃铛却没发出半声响，赵任勇自是骇然无语。既能轻，便能巧，然后动静自若，行止如魅，数年来赵任宗苦练不坠，加上天赋异禀，终于无师自通，练就了这身说嘴的本钱……

    赵任勇没有惩罚六弟，也未将事泄漏出去。六弟不是老太婆的眼中钉，真要说谁是老太婆最痛恨的，那就是大娘生的自己。少了老太婆撑腰，平嚣张的三弟再也无法造次。待赵任勇接下“六代赵醒狮”的大位，登即写下这幅怪异对联，还立了一道奇怪门规，严禁背后吓。

    江充听完故事，登时哈哈大笑，道：“赵爵爷果然明，你六弟哪天要是觊觎庄主大位，往你肩上就这么一拍，那可不是好玩的。”

    江充老谋算，才把故事听过，便知赵任勇这幅对联是写给六弟看的。一来表明对他一身轻功的敬意，二来也提醒六弟别来对付自己。江充理万机，宫廷争斗在他都算家常便饭，何况这些闲事？三言两语间，便已看赵任勇的用心。

    赵任勇咳了两声，道：“江大取笑了。只是您说说，凭着我六弟的身法，天下还有他进不去的地方么？”

    江充看着门上的对联，了。霎时间，嘴边现出一丝冷笑。

    当年刘敬这般厉害手段，还不毁在江某手里？区区一个天绝和尚，却凭什么心机城府，居然想与我江充斗？

    嘿嘿，任那“潜龙”潜得再，王座之下能万千，终能揪出海底下的神龙尾……

    ※※※

    羊群中走出一名男子，身上挂满铃铛，看那左侧距母羊半寸，右侧邻小羊毫毛不到，但一路行去，羊儿却分毫未惊，只任凭那缓足移步。

    炎夏燥热，树荫下却甚凉爽。此处距达摩院已在百尺，自须万般小心。那停下脚来，彷如一棵无声古树。他四下打量几眼，确信四周无，便朝达摩院行去。

    这身法不见得快，却非常柔静，也只有这般身手，江充才会惊为天。

    大汉将军，御前四品云都尉，这便是赵任宗从江充手中得来的富贵。

    昔不管是刘敬还是柳昂天，对赵家这个六弟都曾耳闻，也都曾差过来，询问赵任宗是否有意任官，只是赵醒狮一家不愿扯朝廷三派恶斗，自不愿六弟到京城办事。但天不从愿，年前刘敬垮台，怒苍再起，江充独大的时刻已然到来，赵醒狮不敢忤逆权臣，也只有荐保六弟为官了。

    达摩院，实乃武林传说的圣地，若非赵任宗这般身手，谁敢贸然去闯？

    赵任宗望着眼前的达摩院，心里反复思量江充代的几句话。据这位权臣言道，达摩院里关了一个要紧物，便是曾让天下群豪闻风丧胆的魔，称“潜龙”的大军师朱阳。今番天绝出手，怒苍群豪之所以心甘愿来到少林，便是为了此而来。

    只是江充心中猜疑，这天绝僧闭关多年，少与朝中大臣往来，今番忽尔多事，莫非其中另有隐？也是为了解开疑窦，便要自己出马打探，把个中内查明了。一来察看“朱阳”是否真在达摩院，二来弄清楚天绝的用意，以免势有变，反而给将上一军。

    既要打探声息，便要龙潭虎，只是少林寺不比别的地方，甭说四大金刚武功高强、天绝师徒智勇兼备，便是“潜龙”自己，怕也是罕见了得的可怖物。看这达摩院森至此，谁敢贸然去闯？

    赵任宗微微一笑，狼吃，狗吃屎，鸣狗盗之徒虽然模样难看，却也有生存之道。他赵任宗虽只二十一二，但面对那帮吃虎狼之时，他可一也不怕。

    赵任宗提起真气，脚踏枝枯叶，肩膀四肢不用力，提气轻身，从枯叶上直滑过去，这一路滑来轻飘飘地，竟未发出半声息。解滔当年与杨肃观激战一场，曾以“足立针”的绝技傲视群伦，此时若要见了赵任宗这手寂静无声的轻功，怕也要自叹不如。

    ※※※

    无声无息地浮上墙，静悄悄的黑影飘院中。赵任宗打量着四周，达摩院古旧窄小，梁宇樯檐颇有残。这等老旧房舍最难侵，非只因建物腐朽，实因四下老鼠众多，这些鼠辈机敏过，只要稍稍不慎，便会受惊四窜，届时吱吱声响发出，定会给知觉。也是为此，赵任宗便带来细小铃铛，这种铃铛以声音低微著称，纵使猛烈摇晃，身边之也闻之不清，赵任宗便以此留神自己的脚步，以免生出意外。

    穿院进门，缓步堂，赵任宗隐身门板之后，屏住了呼吸。天绝僧号称寺中第一高手，耳音必定灵敏异常，自己的呼吸若要稍稍沉重，便会给察觉，此刻已虎，定须万般谨慎小心。

    赵任宗静下心来，听见了院中风动林稍、蝉鸣鸟叫之声，他再侧耳倾听，察觉了墙下鼠中的老鼠鸣叫，那啾啾鸣响虽甚低微，在他听来却似震耳欲聋。

    再静下心来，方圆百尺内没有那冷冷的寒意。天绝僧不在堂内。

    耳朵不如心灵管用，赵任宗自幼在长辈打骂下过活，早练就一套察言观色的妙法。旁还没发怒斥骂，他身上的寒毛便会自行竖起，寻常的心境尚能知觉，那帮武林高手的杀气浓如鲍鱼之肆，百尺外便能让他寒毛竖立，更是易于趋避许多。

    大剌剌地走堂中，赵任宗四下探看，只见达摩院内梁高庭，墙上挂满朝廷黄榜，太祖、太后、皇上，历代的封赏馈赠不计其数，此处果然是朝廷倚仗的圣地。

    依着江大五千两白银买回的消息，堂上似乎有只木鱼机关，只要拉动了，便能开启密道。赵任宗左右探看半晌，便已发觉了佛桌上的木鱼，他再次聆听四周，确信院内无窥伺，登即拉起木鱼，发动了机关，让堂内的暗门升起。

    墙壁下果然现出了一条密道，望之幽暗邃。赵任宗嘴角泛起了微笑，少林寺的密道名闻遐迩，哪知即将被外闯，看来满山和尚都要灰土脸了。

    ※※※

    赵任宗缓缓跨步，行甬道之中，他没有蹦跳纵跃，只老老实实的拾级而下。行不数步，果见黑暗中几只老鼠伏伺梯旁，彷如守卫一般。方才自己若要卖弄轻功，纵跃不休，此刻定会惊动鼠群。

    好热……

    这甬道青石所就，既陡且长，里更是气闷。赵任宗行过百丈，忽然一阵凉风吹来，气息忽尔通畅许多。他往前再走几步，眼前赫然开朗。只见前方一处天然石，空旷宽敞，仰看去，上光隐隐，这竟有数十丈之高，看光从缝隙晒，这石必然直通山。

    赵任宗不知这石作何之用，当即伸手抚摸四周石壁，手处颇见湿滑，却没摸到青苔。他心下一凛，知道这地方经过一番清理，想来是为了对付怒苍群匪，只不知个中奥妙何在了。

    赵任宗自知猜想不透，摇了摇，便顺着甬道往下走去。少了光映照，眼前倍加昏暗，越走越难辨认道路，他从腰囊取出璘，朝半空挥撒过去，磷光照耀之下，前方现出了两条去路。

    赵任宗有些纳闷了，若照江充大的代，这地方本是座地牢，专来看守怒苍山的潜龙军师，照理来说，信道越少，越易于看守，怎需挖出两条信道来？

    嘿嘿，有意思了，赵任宗眼中闪烁光。他抚摸岩壁，虽然看不清晰，但手摸来，一处满布青苔泥灰，一处却甚平滑，想来也是新近挖掘而成，时辰有限，不能一条一条地探查，只能任选其一察看了。他望着眼前两条信道，心中暗暗盘算。

    自己排行老六，那是偶数，偶为右，奇为左，那便往右边走吧。

    既然下了赌注，倒也不必再多想什么，自管放步潜行。江湖中出外行走，生死间多少看运气，他自信老天爷定会眷顾自己，心中倒甚宁定，丝毫不感惊惶。

    走过百尺，甬道间越来越昏暗，地势也笔直往下，忽然间，眼前闪动着火光，赵任宗心下一凛，知道前有，登时放缓了脚步，不敢稍动。

    哒、哒、哒，背后脚步声响起，赵任宗听了一阵，已知来身体轻盈，这步伐如此密集细碎，自不是传闻中高瘦过的天绝僧。赵任宗秉住呼吸，后背贴墙，把身子隐在黑暗之中，来不管是谁，达摩院中都没有好惹的物，自己若要给察觉踪迹，必是死无葬身之地。

    脚步声越来越响，忽然鼻端闻到一幽香，赵任宗心下一凛：“怎么搞得？这和尚擦得这般香？”他心下正自起疑，忽见一名子从面前穿过，手上还拿着一只竹篮，看这子面容艳丽，年约四十好几，却是一名标致动的中年美。

    赵任宗大吃一惊，不知少林寺严禁子寺，这里怎会藏有子？而且藏的还是个大美？实在不能不叫他满心诧异。

    赵任宗正自疑惑，那美却没察觉自己，只往甬道下去了。赵任宗放缓脚步，便从背后一路追踪行走。

    走不数丈，那子伸手推开一道石门，轻声道：“皇上，咱们吃饭了。”

    皇上？赵任宗听那门里非但有，甚且还让那子唤做皇上，忍不住大为诧异，吃惊之下，身上铃铛便响了起来。

    赵任宗面色铁青，全身冷汗涔流，当下急忙定下心神，就怕给知觉了。

    天幸那铃铛只响了一两记，声音也甚低微，自不曾惊动门里的。只听石门后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叹道：“唉……还要在这儿待多久？实在想出去晒晒。”

    那说话声音有气无力，浑似个重病之，赵任宗心下暗暗奇怪，想到那子方才的那声叫唤，忖道：“这到底是谁？怎会给唤做皇上？难道也跟咱太爷一个疯样么？”

    他赵家是皇族后裔，小时太爷疯疯癫癫，喜欢自充皇帝，还自号“宋德宗”，便要他们这帮小辈唤他皇上，后来五岁时家里受了朝廷爵位，这才停没叫。照此看来，门里男子八成也是个失心胡涂的。

    正想间，那子道：“皇上喝汤吧，您这些子胃不好，可别搞坏了身子。”猛听当啷一声响，好似打了什么碗盘，那男子大声道：“不吃！不吃！好容易从神机出来，却又跑到了达摩院，一样的不见天！天绝大师呢？叫他过来！”

    那子慌道：“皇上息怒。怒苍山的马不便要上山，大师这会儿在安排双方会面，想来事只要一妥当，您便能离开了。”那子跨门内，声音越来越低，依稀听那男子道：“躲躲藏藏几十年，朕实在心灰意冷。武德侯死了，刘总管也成不了气候，这回天绝大师若再失手，朕实在撑不下去……”那子低声道：“皇上放心，这回天绝大师找了您的堂弟做帮手，那是万事不愁了。听大师说，他这几年改名换姓，在朝廷埋伏已久，谁都不知他的真正身分，说来比刘敬的城府更加厉害，定能对付江充……”

    那男子哦了一声，低低问了几句话，接下来那子将石门关上，便已一字不闻了。

    赵任宗反来覆去地想着那几句对话，“躲躲藏藏几十年，﹃朕﹄实在心灰意冷……”

    想到那个“朕”字，赵任宗登感全身大震，心下着实骇然。小时候太爷喜欢关起门来做皇帝，却也不敢言必称“朕”，否则常出门见客，万一说溜了嘴，那还不落个杀下稍？只是门里那并无分毫做作，随说话间屡次称“朕”，显得十分自然，这禅若没用上几十年，要他如何能够？

    赵任宗惊疑不定，这里既是达摩院，当只有少林和尚住居，按江大的说法，最多再关一个潜龙军师，什么时候冒出了一个美貌子，尔后又有自称是朕？赵任宗有意查个水落石出，便行到石门之旁，贴耳倾听，只是他内力有限，却不能听闻门里细微声响，想要推开石门，却又怕惊动天绝大师，思来想去，还是只有火速离开少林一途，想来只要能面谒江大，把此间事全盘托出，料来以当代权臣的心机，定能猜知其中奥秘。

    赵任宗心念甫定，立时便往后转身，赫然间，鼻中一痒，甬道中飘了一香味，他嗅了嗅，却是一淡淡檀香，乃是出家身上独有的味道。赵任宗慌了起来，知道天绝僧已在左近，方才那记铃铛声虽低，却瞒不过绝世高手的耳去，想来是把他引来了。

    他心中忐忑不定，知道立时便得离去。他不敢沿原路退回，眼看甬道笔直望下，地底应当另有出路，赵任宗加紧脚步，便往下一路奔去，他身法虽疾，身上铃铛却分毫未响，足见身法之轻盈，几与虫蝇相似。

    又奔片刻，眼前已有光亮，看那光芒明亮刺眼，正是炎炎盛暑的炙烈阳，赵任宗大喜，知道出仅在丈许之外。

    赵任宗脚步加快，正要奔出，忽觉背后一阵寒意发作，这杀气好生，直从甬道迫来，忍不住让他起了一身皮疙瘩。心惊之余，自知背后高手已在十丈不远，他憋足了气，把身子向前狠狠纵出，霎时双手触上冰冷石墙，举掌力推，嘎然声响中，石门已然打开。

    赵任宗松了气，自知救回了命。只要离开达摩院，仗着自己的无声轻功，山林泉水皆可藏身，在那大千世界里，谁还抓得到一只小跳蚤？他嘘了长气，斜身闪身，跨出了石门。

    烈，耀眼阳光照上脸庞，赵任宗眼前一花，什么也看不见了，他把双目闭紧，身子背转，急急掩上了石门。当下略略放松心，缓缓转过身去，便要离开。

    却在此时，身子碰上温温热热的东西。

    老天爷！背后站了一个！

    “你……是……谁？”

    赵任宗的声音带着惊恐绝望，以他的心思机敏，居然没查出背后有埋伏？他想把对方的脸面看清楚，偏偏光刺目，自己方从黑暗出来，目不能视，当下茫然张眼，两手挥抓，好似盲了一般。

    耳边传来一声苍老低笑，跟着一只手摸上了喉咙，笑道：“你又是谁？”

    自弱冠之年练成轻功，赵任宗向来迂回御敌，从不曾真刀真枪的与正面硬，更不曾被拿住要害，那手指一摸上喉，赵任宗惊怕之间，双足一，立时朝背后纵去，要离开那的掌握再说。

    碰地一声轻响，背心不及碰上石门，便感一剧痛传来，那疼痛直传后心，得他几欲惨叫。这门是他亲手掩上的，可直到此刻，赵任宗方知门后安了一柄利刃，直戳后心要害。

    玩完了。方才目中刺痛，没曾留意门上有无机关，谁知背后竟多了柄杀利器。

    鲜血从背后滴落，利刃随时透心穿过，在这生死绝命的时刻，一生勤修苦练的轻功终于派上用场。赵任宗的身子赫然凝住，他双足灌力，仗着身子灵巧过，硬生生凝住了后仰之势。看他脚尖翘起，身子后仰，双臂撑开，全以脚跟力量支撑身子，只要重心往后一倒，利刃穿透身体，必然当场惨死无疑。

    前额冰凉，一根手指推来，抵住了自己的额，只听那笑了笑，问道：“想活命么？”

    这根指只要稍稍用力，自己重心不稳，便会往后倒下，当场便活活戳死，赵任宗泪水洒落，慌忙间只在不止。

    那声音淡淡地道：“谁派你来的？”

    赵任宗世家出身，无须替江充出死力，哽咽便道：“是江大。”那声音哦了一声，道：“他派你来作什么？”赵任宗又怕又惊，忍泪道：“他……他派我来找“潜龙”……”

    那声音哈哈笑道：“原来如此啊，您可辛苦了，快回去差吧。”

    那手指微微用力，向前压落，虽仅蝇虫微力，但赵任宗身形本就不稳，全仗着轻功心法维持不倒，手指赫然推出，力道虽轻，却已让赵任宗往后摔下，他尖叫起来，扑地一响，后背撞上石门，霎时身子一寒，利刃已然透体没。

    ※※※

    “救命啊！”

    赵任宗大哭大叫，他没有死，他只是奋力向前一扑，连滚带爬地逃走。

    赵任宗发狂大叫，疼痛惧怕间，自然不敢回去望。只见背后石门血迹斑斑，哪有什么匕首利刃，却只突了根一寸不到的卯钉。看那卯钉两面成尖，一面钉石门，一面朝外突出，尖锐处不足一寸，纵使全数没体内，也要不了命。只是赵任宗给一吓，从死到生走了一遭，骇然之余，心念早已溃堤，一时只知全力奔逃，更不敢再回多看一眼。

    远处溪水淙淙，伴随着赵任宗的惨叫，听来倍觉怪异。看这位都尉受惊过度，可别失心疯了。

    ※※※

    嘎地一声轻响，石门再次开启，这回门里行出一名老僧，这面容枯槁，神色凛然，正是天绝到来。他陡由黑暗现身，光如此刺目，双眼自也刺痛难当。不过天绝毕竟是饱经历练的武学宗师，当此险地，索闭紧双眼，一气劲向前扑出，方圆五尺内无可近。此刻便有大批马手持弓箭暗算，自也奈他不得。

    天绝目不能视，却知身边有隐伏，他闭紧双眼，冷冷地道：“你来迟了。依着约定，你两前便该抵达。”尽管面对四大宗师，那语气依旧无畏无惧，只听他微微一笑，道：“大师可别强所难。朝廷有事，公务繁忙，一时走不开。”

    天绝哼了一声，道：“当年让你下山，老僧可不曾出言推托。”那听他提起往事，笑声登时转为沉，回话道：“当年是当年，现下是现下，何必混为一谈？大师，明不说暗话，宁不凡把给了你，等于是给了我，你不必拿我当外看。”

    陡听此言，天绝僧双目睁开，眼中神光而出，赫然间，便已见了地下流着一行血迹，他怒气勃发，森然便道：“你又杀了！当年放你下山，你发过什么誓来着？”

    那耸了耸肩，笑道：“是他自己撞上去的，怪我不得。”

    天绝僧面色森，当下推门肃客，示意来进中。

    那见天绝脚步迟迟不动，登时微笑道：“大师啊，便你这般高的武功，也怕走在我前么？”天绝并不受激，合十便道：“潜龙凤羽，单凭智谋便能杀……”那个“”字一出，左手已扣住那手腕，手法快若闪电。他语气转为平淡，说道：“阁下便算手无缚之力，老衲也无半分轻视之意。”说话间掌中加劲，似要狠狠惩戒那一番。

    那却无惊慌之意，只听他淡淡笑道：“大师，我手腕上抹了毒药哦。”

    天绝身子一震，脸上闪过黑气，正要发动神功驱毒，那又笑道：“骗你的。”

    天绝大怒欲狂，脸色更如山神凝重，森然便道：“潜龙……潜龙……为何你父子都是聪明绝之……”他顿了顿，将那脉门放开，眼中杀气却更浓洌：“子却相差如此之远？”

    那轻松如故，只听他森然一笑，反问道：“你说呢？”袍袖一拂，径自跨门，极见潇洒之能事。

    天绝吸了气，他不再打话，便也行门中，跟着反手轻推，掩上了石门。